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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 裳 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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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5 14:38: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孤  雏
舵落口的渡头,正是黄昏。
这是一个诡异的黄昏,太阳明明还在天上晕晕黄黄地照着,可渡头上空却飘起了雨丝。岸边的石头矶上,正放着一张小凳子,上面拈针独坐着一个老人。那老人六十开外的年纪,身材宽宽胖胖,一双厚重的眼  下,隐藏则柔和的确眼神——他正含笑看着渡船摆渡。正渡江而来的是一个杂耍班子,似是在江那边才演罢戏,要急着赶回,还没脱下适才做戏时穿的斑驳彩衣。
老人手里的针只有一枚,太阳下的风雨却千丝万缕,看他的神情,似想把那些雨丝风线一根根都穿入他的针孔里。
渡头这时却行来一辆大车。车辕上,一个小孩儿看着渡头上空那太阳与雨丝共舞的奇景,不由兴奋起来,一下从大车上跳下,伸出双臂在雨中捕捉,欢叫道:“啊,啊,啊,太阳下雨喽!”
还有一个孩子看上去沉稳些,却也一脸欢快的样子。只听他笑叫道:“小稚——”跟着从车上跳下。小稚躲他不过,只两下就被他捉住了。两个孩子就在大车之侧嬉闹。大车之外,正是整个渡头最繁忙的时节,挑挑的、担担的、剃头的、卖珠的,行人商贾,林林总总,都在这渡头小街前汇集起来。
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在用小指偷偷压着手里的秤,他太入神了,没注意到买果子的主顾正偷偷拿了几个果子塞在自己的篓子里;正摆渡过来的那只渡船已靠岸了,大家挤着上船,有人趁乱混着船钱——小稚的眼精亮,一扫之下,已望见了这些人世间的小把戏,脸上有一丝惊奇夹杂着好笑的表情:人世间原来还有这样一些欺诈!人们只看见两个孩子在无忧无虑的嬉闹,却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银丝线在这纷纷的雨丝里混杂了进来。
小稚和五剩儿当然不觉,裴红棂也正坐在车上沉思——分手之时,余老人曾道:“如果七家村有变,你们不用管,速速逃出,到距汉口不远的舵落口来等我。画这个符号,我数日内必至。”她已经画下那符号两天了,可余老人在哪儿呢,他来了吗?
舵落口侧近汉口,汉口号称九省通  ,是天下一等一的商  ,所以舵落口也极尽繁忙。渡头边上此时还有一个盲女,她眼虽看不见,却在那丝线刚刚交缠而出时,口里率先发出了一声低“啊”。
那丝线是银黑色的,暗暗地混杂在雨丝里,阳光下闪现出一抹诡异的亮色。这丛丝线说不清有多少束,刚近小稚与五剩儿身,忽然手束,就像一张大网般兜头罩下。裴红棂此时才惊觉到,她惊叫一声,跳下车就去救那两个孩子。可她一个不懂武艺的女子,能济甚用?只见那丝线一折,反把她也罩了进去。她绝望之下抬眼一望,只见那渡头边上,虽人人穿扮未变,但有不少面目间已露出他们的本相来,那是隐隐的凶意。
裴红棂心中一窒,她知道那是东密,不死不休,无所不在的东密。
渡船上的杂耍班子一下穿,正见到那丝丝缕缕的银线缚住了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出手的是东密“总归堂”下一大秘密的杀手组织“自在飞丝”。“自在飞丝”已经得手,渡船上刚下来的人却变了脸色。只见那杂耍班班头神色一怒,他手下已有一个花衣小丑先怪叫道:“嘿嘿,‘自在飞丝’!你们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自在飞丝”中有一人冷哼道:“总堂有令,谁捉住那母子俩儿,‘三密堂’空出的那个位子就是谁的。要怪只能怪你们到得太晚。”他脸上大有得色。那杂耍班班头却冷了一张黄脸道:“可着是我‘温家班’的地盘。”
“温家班”在江湖上号称“瘟家班”,是东密帐下一股极重要的力量。温家老大、老二、老三划江而治,江黄淮海,俱为其辖制。这汉口一带,如那班头所说,确是“温家班”势力所罩。
“自在飞丝”不欲与“温家班”多辩,领头的一挥手,就有人上前,要带了裴红棂母子走。眼看着这到手的功劳就要被人凭空夺走,“温家班”人人变色——东密的‘三密堂’位高权重,有觊觎之心者可谓多矣。何况“自在飞丝”近年与“温家帮”屡有冲突,如今这重要关口,他们却想在“温家帮”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如此重要之人,又叫“温家帮”如何不怒?
“温家帮”的头儿犹在迟疑,他手下却已围成个半圆的圈子,把“自在飞丝”
的路拦住了。“自在飞丝”中有一人正从“温家帮”之侧穿过,忽感胁下肾俞穴一麻,当即一捂腰,怒道:“你们敢动手?”
两边局势本一触即发,那边“温家帮”也有一人只觉左眼一疼,一缕血线冒出,登时看不见东西了,大惊,怒道:“你们竟敢擅用‘自在飞丝’?”一语未完,两边登时交上了手。
之间满天余晖中,“温家帮”的人彩衣错杂,双手一搓,已有一阵阵异味伴着怪烟升起——东密行事向来毒辣,并不顾这是闹市,竟用上了毒。“自在飞丝”知“温家帮”已下辣手,不敢含糊,手里也漾开了一根根丝线。
双方一交手,场面极乱。双方班底俱都不差,那“自在飞丝”所用武器全称为“千恩万怨烦恼丝”,本为冰蚕所吐,极为难制。适才他们为防裴红棂等有人相助。暗袭之时几已尽出,这时当此大敌,手中兵器不利,接连有人受伤,已处下风。只听一人叫道:“收丝。”就见裴红棂三人身上曾曾缠裹的暗银丝线簌簌而退——“自在飞丝”已收回了他们的武器。
“温家帮”的头儿这时正在验适才属下所受的伤,他忽然大叫一声:“停!”然后急对“自在飞丝”的头领喝道:“外敌当前——这不是‘自在飞丝’留下的伤口,这是针空,好象是‘枯柳桩’鲁狂暗的‘度劫针’孔!”
他一语方罢,却见渡头那坐在小杌子上的肥胖老人已大笑站起:“温家老三,你的眼力可真长进呀!我鲁狂暗息隐江湖近十载,想不到还有人认得我这‘度劫’一针。”他胖大的身影一立而起,一只老肉堆叠的手伸出,手里却拈了根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细长钢针。温老三与那“自在飞丝”的头领却不敢轻视,四目直盯着那根针——适才正是他出手偷袭,搅得双方争斗,已各损近十人,如果不是温老三心细,今日之局只怕就让他得逞了。
温老三仰天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你鲁老头儿与那余果老可是铁打铁的刎颈之交。萧家孤寡,他既出手,又怎少得了你?”“自在飞丝”的头领更是恼他相欺在先,冷哼道:“余果老何在?‘自在飞丝’今天倒要领教领教你的‘缝雨织风’之术了。”他与温老三对望一眼——东密素不限制门中争斗,但如有外敌当前,倒一向是合作无间的,这一眼之中,双方已定攻守。只听温老三喝了一声:“击!”“自在飞丝”头领却冷叱道:“拿人!”
鲁狂暗却一声狂笑,胖大的身子飞跃而起。他不迎击攻向他的“温家帮”,反抢先向“自在飞丝”出手。“千恩万怨烦恼丝”驰名江湖,号称东密“六宝”之一,一旦缠身,就算对手极强,也轻易不得脱身。但见他右手‘度劫针’一挥,左手一挽,已揽住了那飞袭向裴红棂三人的丝线,灵巧一穿,那丝线当真从他的针孔里穿了进去。
“自在飞丝”与“温家帮”的人均一愣,攻势立泄。鲁狂暗趁机飞腿卷住裴红棂,向江中一踢,喝道:“老伙计,接住了!”
然后他更不怠慢,第二腿又向小稚卷去。“自在飞丝”与“温家帮”已回过神来,攻袭再至。小稚当此危机,却把五剩儿向鲁狂暗一推。鲁狂暗一愣,脚下却不慢,已一腿把五剩儿向江中踢去。
他两腿一出,虽解救了裴红棂与五剩儿两人,但“自在飞丝”与“温家帮”却已得隙而上。鲁狂暗一咬牙,不顾身侧攻来之敌,第三脚已向小稚踢去。可他才踢中小稚,胖胖的脸就一阵扭曲,原来腰后已中了重重一击。那踢出之势登时歪了几许,小稚被他一脚踢飞到岸边石矶上方,一头栽下,头触于地,流出血来。
鲁狂暗深知此时不退,待两方成合围之势,自己便再无可退之机。拼着受创,人已向岸边狂掠而去。“自在飞丝”与“温家帮”俱飞起疾追。鲁狂暗受创在前,人却向小稚落地处抢去,欲携他一齐退向停在江边的一艘乌篷小船——裴红棂与五剩儿就是被他踢入了那乌篷船中去的。他手才触及小稚背心,“千恩万怨烦恼丝”又在身后不期而至,他无奈之下一缩手,左手一挥,“缝雨织风”之“劫针万度”已倾力施出。小稚已知自己不退,那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退,虽不识水性,一咬牙,闭眼就向那江中跃去。鲁狂暗眼中光芒一闪,似也感于小稚的机警侠义。
那艘乌篷小船中钻出一个老人,先接住了被鲁狂暗踢至的裴红棂与五剩儿。见老友遇险,并不急救,反一荡浆,将那下船摇远了,然后才伸手向腰下一抽,就摸出一把刀来——大关刀!正是余果老的大关刀!
满渡夕阳下,只见刀光一亮,瞬息之间,疾劈而至。渡头上空,余果老已一纵上岸,一头白发风中萧然。鲁狂暗与敌手之间已被他劈开了一隙。余果老口里喝了一声:“退!”手与鲁狂暗相互一拉,已把臂而退,直向两丈余外的乌篷小船跃去。船上裴红棂与五剩儿正待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稚”,但话没出口,嘴已被飞跃而至的余果老急急掩住,只听他喉里低声道:“东密的人只怕还不认得他是小稚,说不定把他认成了五剩儿。目下之策,速避为上!这孩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自在飞丝”与“温家帮”的人已抢了几艘渔船,在后面疾追而至。余果老与鲁狂暗一立船头,一立船尾,一人荡浆,一人摇橹,无暇顾及小稚,顺流向下疾划而去。他两个衰龄老朽就这么在江中与一批正当年的健儿较开了臂力。渡头的人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好半晌,还愣愣望着远去的几艘船发呆。天上余霞方灿,一只孤鹫从天上飞过,惊鸣一声,翅影已淡。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人孤雏般载浮载沉地漂泊在江水里。。。。。
二  泥足巷里小泥足
小稚重新睁开眼时,鼻中先嗅到了一丝腐臭的味道。他皱了皱鼻子,四望了下,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个破烂的阁楼里。四壁都是快要朽坏的木板,屋内的颜色也杂乱相陈,红绿相撞。他的身上盖了一床破烂的棉絮。那棉絮中浸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体味,像是一股香气。他努力爬起身子,只觉头好沉。
阁楼的一侧歪歪斜斜地开着半扇窗,那丝腐臭的气味就是从窗子外传进来的。小稚向外面伸了伸头,楼下是一个污浊的巷子。巷子不长,两旁的阴沟里满是泥。这时巷子里或站或坐了几个小孩儿,从八九岁到十四五岁不等,有个最小的正把一双脚伸到阴沟里拍打着污泥。小稚抬起眼,旁边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丝丝油烟,把天都涂得污浊了。底下的小孩们用一种他不太懂的方言吵闹着。突然有个孩子看到了阁楼里的小稚露出的头,大叫道:“你醒了?”
小稚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那孩子已踢踢踏踏的跑了上来,一张小脸上一团黑,大概有十三四岁年纪。只听他笑道:“肚子是不是饿了?”小稚点点头。那小孩儿笑道:“跟我来。”
说着他一转身,又踢踢踏踏地跑下楼去。小稚在后面跟着。出了巷子口,小稚惊讶地发现,这破败的巷子外面居然是个闹市。那孩子领了他在一个小棚子里坐下,这是个卖烧饼汤水的地方。棚子的主人围了个油渍斑斑的围腰,怒眼看向那孩子道:“泥猴儿,今天又想赖些什么?”
那泥猴儿把眼一翻:“赖?大爷今天不赖!”说着,掏出几文钱往桌上一拍:“给我六个烧饼两碗胡辣汤!”
看着他大咧咧的样子,小稚不由好笑。只见那泥猴儿往他脸上望了一会儿,嘻嘻笑道:“那么深的江居然没把你淹死,你好端端的跳个什么江?是有了后娘,被打骂不过,还是偷了东西被人追得跳进去的?裳儿姐又救了一个,你就叫小十七儿了。”小稚愕道:“裳儿姐?这是什么地方?”泥猴儿笑道:“裳儿姐就是我们的姐姐呀,这里——就是泥足巷了。”
小稚摇摇头,看见外面一个店的招牌上有“汉口”字样。烧饼和汤这时都已端到桌上,泥猴儿就不再理小稚,饿鬼一样地吃了起来。小稚怔怔地望着身外这一切,唇角一瘪,发起呆来:娘和余爷爷这时到哪里了?还有五剩儿、二炳。。。。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凄凉无助的感觉。
他肚里虽饿,看着那些吃食却吃不下,木木的呷了两口汤,嚼了几下烧饼,却见旁边桌子上坐了两个很怪异的人。那两人的眼睛都特别奇怪,一个黑多白少,一个白多黑少。那白多黑少的人喝汤的姿势更是古怪,他捧着碗胡辣汤凑在鼻子下,口里与同座之人说着话,却见汤碗上热气腾腾,那热气扑进他的鼻子里,碗里的汤就渐渐少下去——这一碗汤他竟似用鼻子吸了进去!见他如此异像,小稚心里一惊,脑中不期然地跳出两个字来——东密。
那眼珠黑多白少的男子却用一双手斯斯文文地掰着烧饼,口里淡淡道:“白哥,你也不至于勤快到拉着我跑到这鬼巷子里来练功吧?你的‘鼻饲’之术我已见过了。这小巷子除了这碗胡辣汤,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特意把我从长沙召来?”
那白哥手里的一碗汤已见了底。他闭上眼,脸上有一种又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半晌道:“青弟,哥叫你来,可是为了一桩大功劳。”青弟哂然而笑,一副不太当回事儿的样子。白哥这时像已缓过神,低声道:“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他说这几字时脸上神情大是诡异,语意悠悠的,与他的装扮极不相称。果然,青弟的神色就变了,一扯他袖子:“你是说。。。”白哥的脸上换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说。。。。”
小稚正要偷听他们的对话,身边的泥猴儿忽向棚外一抬眼,张口就叫:“裳儿姐回来了!”
泥猴儿一拉小稚的衣袖,另一手匆匆在嘴上一抹,足不点地地往棚子外跑去。小稚被他拖得在桌子上绊了一绊,却见白哥正睁起一双白多黑少的眼向棚外望来。不知怎的,他眼中的神情让小稚心里一跳。
他们才跑进小巷子,就听里面的孩子乱七八糟地叫道:“裳姐回来了。”小稚抬眼一望,只见那巷中大大小小的孩子围拢在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嘻闹。那年轻女子只见得到背影,身上穿得真是乱——再没有那么乱的了。一身花绸衣衫上,团了一个个“寿”字,质地虽然极好,却敝旧已极,而且仔细望去,东一条西一块,竟似一件寿衣拼就的。她头发的样式也极为古怪,乱乱地梳着个极为刺眼的髻,那髻子本不适合她,也太大了些,似是掺的还有假头发,上面花花绿绿地插满了木钗饰物,身上也缠了一条条莫名其妙的丝带,竟似满身开了个杂货铺子,好多陈年古董一齐凑到她身上一般。那女子的身材倒是袅袅婷婷。那些孩子正在哄抢她篮子里的东西。
小稚身边的泥猴儿大叫了一声:“裳姐。”那女子就转过头。她的脸上,被胭脂涂了一张血样阔嘴,两颊上脂粉厚厚的,颧骨上却极不恰当地扑满了夸张的腮红,一双眉毛描画得黑而丑,额上偏偏贴了个极差极差,想来是富家女子丢弃的花黄。小稚看着她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心里不知怎么悲哀起来。那女子的声音却很好听,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声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母性甜柔:“泥猴儿,我才带回来的那个孩子醒了吗?”
小稚一愣,她该看见自己就站在泥猴儿身边呀?泥猴儿冲他做了个鬼脸,脸上还在笑,却装出一副哭腔道:“姐姐,他、他、他。。。”那女子急道:“他怎么了?”泥猴儿哭道:“他死了。”那女子手一送,挎着的柳条篮一下就落在了地上,里面装的还有不少残剩的食物。只见她的脸上一片惨然,轻声道:“死了?”她眼中的神情茫茫燃的,有一种直观生死却束手无策的悲凉。泥猴儿似颇以欺她为乐,上前就去抢那篮中食物。别的孩子忍着笑,不出声,脸上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小稚着才注意到那女子的眼——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黑黑的瞳子,忽闪闪的睫毛,可那眼前像是蒙了一层什么似的,隐隐的一片白茫茫,让人看了不安。他的心撕裂一般痛:他明白那个女子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她是个盲女。他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虽极干净、颜色却极不协调的装束,明白了她那样丑的眉与莫名其妙的饰物。一个盲女又能怎样打扮自己呢?她每天对着镜时,如何梳画?
他轻轻走到那女子身边,拉了下她的手,道:“姐姐,泥猴儿是逗你呢。我没死,我还活着,谢谢你了。”他声音里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孩子的真挚。一丝笑影从那女子脸上漾开,那是真心的欣喜与微笑。她轻轻摸着小稚的头,却没有去呵斥耍弄她的泥猴儿。那动作温柔而轻缓,让小稚的心里几乎升起一种幸福的感觉。只听她道:“你身子好了吗?肺里是不是还闷?你可喝进了好多水呀,一条江都差点被你喝干了。”
小稚是个很少想及自己不幸的孩子,可一想及,那么深的江水里,这个盲眼的姐姐是怎么跳进去把自己摸到救上来的,就忍不住想哭。那边泥猴儿却已和几个孩子快抢光了篮里的食物,只听那女子轻责道:“你们也别太贪了,留点儿给阿大阿七他们,他们今天去帮人哭丧,回来嗓子一定很痛,你们留点好咽的给他们吃。”
泥猴儿笑应了,却缠到她身边来,摆弄着她身上的衣饰,口里嚼着不知什么东西,一脸促狭地对小稚笑道:“我商裳姐好看不好看?你说,我们给商裳姐打扮得好看不好看?”
小稚怔怔地望着他们,姐姐身上的装束是这帮孩子给打扮的?他目光怔怔地在那几个孩子脸上扫过,只见他们脸上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不由一闭眼:他不想看到这样的欺诈与侮辱。
那女子的名字就叫做商裳儿。小稚跟她混了一下午,才大致弄明白:原来她就是这泥足巷里孩子们的头儿。大家都叫她“裳姐”,这泥足巷里的孩子差不过有一半儿是她捡回来的。
而小稚醒来的那个阁楼也就是她的“香闺”了。她每天照顾这些孩子,从阿大到十六儿,无论伤痛冷暖,都要她操心。她每天到“贺楼”去洗碗——贺楼在汉口是个大酒楼,那活儿虽没什么钱,却可以带回好多客人们吃剩下的饭食,这样就可以保证那十几个孩子不会被饿着了。她似乎很喜欢小稚,把小稚单独带回了自己的阁楼,从袖子里摸出半个雪梨糕,笑道:“你把它吃了吧,可别给他们看到了,要不又说我总对新来的孩子偏心。上次带了个十四儿来,我偏心被他们看到了,事后小十四儿被他们整得好惨,吃的东西都被逼着用手指伸到嗓子眼里抠出来。”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温柔,摸着小稚的头,一叹道:“你家大人还不知怎么着急呢。你有地方回吗?如果没有,只好跟着我在这里当小十七了。”
晚上的贺楼格外忙。商裳儿像是怕小稚初来,被巷里的孩子欺负,所以就把他带在身边去了贺楼。她洗碗的地方却不在厨房,而是在门口。她那么一身怪异的装扮,进门的客人有不少就对她轻佻地调笑。商裳儿却只默默地低着头,认真地干她的活儿。一时又有楼上的客人点着名儿让她到楼上唱小曲。商裳儿的小曲唱得并不好,还常错词儿,可一身怪异的装扮却每每都能把那些闷得无聊的客人们逗笑。一人道:“这贺楼的老板当真会凑趣,也不知从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给他的生意添彩。你们看,是不是比玩杂耍的侏儒还来得精彩?”
商裳儿唱罢了又去楼下门口洗碗。看着她卖力的身影,小稚的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悲凉。他虽小,却以明白;原来他们要裳姐在这儿干活并不是真的要她洗碗——富贵人家吃饭常要一个专责逗笑的“篾片”,他们是把裳姐当做了取笑的女篾片!
又有一个客人进门,他伸手在商裳儿下颌上摸了一把,几个一起来的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就哄笑起来。商裳儿抬了下她那双美丽的眼,小稚心中一忿:他们这么锦衣玉食,人生能享有的快乐难道还不够吗?一定要找个可捉弄的残疾女子才算十全了吗?商裳儿的脸上却不见悲喜,她只那么淡淡地笑着,仿佛那尴尬的人生与她毫不相干。
这时又有人进门,小稚一抬眼,愣了,那正是他下午在泥足巷边烧饼摊上碰到过的两个人。他们穿扮得很不同,一个像秀才,另一个却像个生意人;一个眼中白多黑少,一个却黑多白少。他们看似没在意地上了楼,在楼头坐定后,却不时探出头来盯上商裳儿几眼。小稚本就对他们好奇,那眼神中蕴含的东西就更让他感到不安。
又有两个青皮凑了过来,只听一个向商裳儿狎笑道:“丫头,泥足巷里你收的那十六个小童男还不够你消遣,又捡了一个?这个可还小些。你丫头的口味真怪,今晚跟了爷回去,让你尝尝小童男顶不了的那个鲜。”商裳儿只低了头洗碗,像没听到一般。
那两个青皮却不肯甘休,一把拎过小稚来,在他身上乱掐乱摸着,疼得小稚直咧嘴。他不肯喊,知道喊了只会让裳姐更难过,咬着牙强忍着。商裳儿忽抬起眼,那两个青皮见门口没什么人,互看了一眼,邪笑着就把小稚往酒楼后一个黑漆漆的小巷子里带,明显是要诱商裳儿追来。商裳儿果然站起身。小稚一声悲叫:“姐姐,你别过来!”
然后他的嘴就被那两个青皮堵住了。他悲愤至极地看着商裳儿从灯火辉煌的门口向着黑漆漆的巷子口摸来。这巷子里多有杂物,商裳儿走得一磕一绊,口里低声道:“快把我兄弟放下来。”
小稚看她脸上神情,似是不敢高叫,怕老板听到责她扰了酒楼生意。那两个青皮淫笑着,退到小巷深处,等商裳儿近了身,才狎笑道:“你个小妮子倒精乖,知道自己瞎,故意穿成这样。难为你那小弟阿大怎么想来,给你搞了这么身装扮,叫你每天好赚些食儿回去给他们吃,也少被人揩油。其实大爷盯你好久了,你也没看着那么丑嘛。嘿,不是爷提点你,你被你精鬼儿似的阿大卖了你还不知道呢。以后别跟那帮小泥猴儿混了,跟了爷我,包你有玩有穿。怎么,今儿咱开门红,你给爷们摸几把先?”
商裳儿一言不发。不知怎的,巷子里这么暗,小稚却看到她一双盲眼似在发着光。那真是一双绝美的眼,看得两个青皮直流口水。他们见商裳儿已入了套儿,一个继续捉着小稚,一个就探出一双手向商裳儿身上摸去。这一刻,小稚真想有一把刀,把这两个流氓宰了。
商裳儿的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对人世悲悯的神采。那个青皮眼看就要得手,忽然痛呼了一声,然后捂着裤裆就在巷子里蹲下身来。另一个大惊,才要叫,只听一个少年的声音道:“裳姐,别怕,我看谁敢欺负你!”
那是一个刚变好声的似嫩似哑的男声,然后只听他一声唿哨,七八个孩子一齐蹿了出来,一声不出,缠在那两个青皮身上就是一阵廝打。有的撕有的咬,整得那两个青皮哭爹喊娘。小稚已脱出掌握,他一脚向那青皮的脚上狠狠跺去。那青皮“哎哟”一声,又有五六个孩子缠上来。这是一场无声的廝打。小稚还是头一次打人,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污浊小巷里的打斗,但这种挣扎在暗夜小巷里的拼搏给他的震动却一点儿也不比余爷爷那校场出刀、胡大姑那奋锤一击来得小。他终于明白:在这没有道理的人间,所有的尊严,都要靠自己拼打争来!
待两个青皮开始叫“爷爷”求饶了,那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才喝了一声:“放他们走。”他的声音里自有一种气度。他就是阿大,杜阿大——泥足巷里的杜阿大。
三  盲人的眼是怎样的一种黑
商裳儿摸了摸杜阿大的头,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又带小稚向贺楼走去。小稚在她腋下回头,只见杜阿大的眼正晶亮晶亮地盯着商裳儿的背影,脖子上初起的喉节轻轻地一耸一耸。
小稚忽然好羡慕他。他悄悄问商裳儿:“裳姐,他就是阿大?你的打扮是他出的主意?”商裳儿笑笑:“是呀。以后,裳姐姐照顾不到的地方,就要靠他护着你了。你别看他凶,那是对外人,对自己兄弟,他可好着呢。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话。”说着,她转过一双盲眼望着小稚,“你是不是觉得裳姐穿得好乱?”小稚不自觉地红了脸,虽然他明知商裳儿看不见,还是不由得别过脸去。只听商裳儿轻叹道:“你别怪阿大,这主意不错,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还有青皮来找麻烦。你还小,还不知道,在这世上,当个弱女子有多难。”
小稚怔怔地抬起眼,他看着灯火辉煌的酒楼外的天空,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父亲。以前他老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做那个不快乐的官,为什么那么忙,为什么。。。但现在他似乎懂了。他忽然好想长大,好想——做官,要不做一个侠士。这个世界,真的不公。他不觉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

酒楼的掌柜见商裳儿带了个孩子来,如何不会利用?因见小稚眉眼还干净,就招招手把他叫了去,让他帮忙伺候楼上的酒座,给小二打个下手。商裳儿轻轻摸了下小稚的头,就把他推上楼去了。
楼上的人果然很多,小稚也被小二们呼来喝去地送这送那。小二们怕他打了碗,只让他送开水毛巾什么的。
忙了一个多时辰,小稚被叫往楼边窗口的那张桌去添水。那张桌坐的就是那两个眼睛长得很怪异的人。他们见小稚乖巧,就叫他留下来添酒。
不一时,只听那个白哥道:“他来了。”青弟一回眼,果然身后来了个三十许的汉子。那汉子很显老相,年纪明明不大,一张黄黄的面皮却让人没来由地觉得他很苍老。其实他五官也算周正,却有些獐头鼠目的样儿,加上一脸暗疮,两只眼睛又满是色意,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小稚给那人斟了酒,却见白哥并不太搭理那人,反是青弟笑着跟那人客套了几句——原来他们也是初会。
青弟用一只牙签剔着牙,微笑道:“我们可是有些事要求你了。”但他脸上却满是轻忽的神色。他轻轻啐了口食物残渣,又道:“你叫古三皮吧?”
那名叫古三皮的男子一脸  媚,极巴结地赔笑道:“正是。能给两位爷办事儿是我古三皮的福分。”青弟“哧”的一笑:“你认得我哥倆儿?”古三皮一脸尴尬,摇摇头。
青弟顿时放下脸道:“那你跟我们虚客套个什么?”他一沉脸,神色大是阴狠,小稚看得心都一跳。只听那古三皮尴尬道:“是天后街卢老大让兄弟来的。连卢老大都对两位奉承得紧,小的怎会不开眼?”
那青弟似很以捉弄人为乐事,半含着笑听古三皮诚惶诚恐地说着。只听古三皮又道:“何况,卢老大说,两位可是‘东密’的。。。”他一语未完,那白哥已变了颜色,重重一咳。他这一咳,声虽不大,却似有内劲。楼下的商裳儿听到了,面色变了一变,抬了下脸。那古三皮缩头一笑,先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小的胡说,小的胡说!”那青弟却大笑起来:“我们找你来,只是为了一桩生意。听说,你认识一个我们一直想找的人,”他脸上半笑不笑地看着古三皮,“而且好象和她还有一腿。你很能干嘛!秘宗之中,多藏异能,女子多办还是绝世美女。我真想不通,她怎么会看上你了?”
古三皮涎着脸笑道:“这个,这个。。。二位爷又不是不知,小的是专吃这碗饭的。女子最傻,一欺二哄,没有不上套的。。。”
那两位却似没心思听他的花柳经,只见那青弟的脸色变得好快,轻咳一声,已正容道:“我们不要你干别的,只是你可听她说过‘暗湍岩’与‘醉醒石’六个字?”他们两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古三皮的醉。古三皮搓手道:“这个,这个倒没听她提起过。”
那两人脸上就略有失望之色:“那你有没有见到她身上无论哪处,可能是臂,可能是腿,上面有一个在夜色下才能看到的、不是刺上却能隐隐发光的‘秘’字?”古三皮尴尬道:“二位爷,你们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是个绝色。我勾上她,一大半是靠装个纯情男子,至今、至今还没碰过她的身子呢。”他这话说来,似是心中大感惭愧一般。那白哥与青弟对望一眼:“你们最近什么时候见面?”古三皮登时来了精神,嘿嘿笑道:“不瞒二位说,那女子已被我迷得三魂出窍了,想见她的话还不容易?随时都行!”
那青弟就冲白哥轻轻一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来。那纸是上佳锡纸,只听他道:“那么,过两日晚上,也就是月明之夜,你与她一会。记着,一定要跟她喝酒。你把这一小包药下到酒里让她喝进去,然后就没你的事儿了,三十两因子是少不了你的。”
小稚心中一惊,却见古三皮并不接那纸包,涎着脸笑道:“这个,这个。。这么个绝色,三十两也太少了吧。”那青弟一愣,然后一声大笑:“放心,这事你只要办好,三千两怕也有你拿的。”
那一夜小稚睡得好不踏实,不断地梦到酒楼上那三个人的谈话。他知道他们要害人,可恨自己不知道那个女子究竟是谁,又住在哪儿。
怕他体弱,又刚被江水浸过,商裳儿那晚就特意让他睡在自己的阁楼里。后半夜,商裳儿听他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忽轻声道:“小稚,有事?”小稚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让那么累的商裳儿再操心,轻轻道:“没事。”商裳儿笑道:“想妈妈了吧?”小稚本来没有想,被她一问,却触动了情怀,把头藏入被子中,不吭声了。只听商裳儿轻柔地道:“想就想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孩子谁说就不能想妈妈呢?来,到裳姐这儿来。”
小稚听话地来到她的床边,商裳儿把他拉进被子,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腋下,用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小稚被她轻拍着,心里一下子轻松下来,一会儿就睡着了。可他磕睡轻,不一时又醒了,悄悄睁眼,偷眼看抱着他的商裳儿,商裳儿连晚上都无暇卸掉脂粉,只见她那乱涂了脂粉的脸却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美好。她的头发压在枕下,月光透过半吊的小窗泻进来,轻轻吻着那白皙的脖颈。她似乎在想什么人,睁着盲眼,脸上那一种思虑,像是母亲望着因为赶奏折而伏案疲睡的父亲的脸——那么静,那么淡。。。
木窗发出一声轻响,一个石子蹦进了窗,然后,巷子里响起了几下或长或短的击掌声。小稚就见商裳儿的脸上漾出了一抹轻笑。他生怕让她察觉到自己已经醒了,惊破她一个人美好的心事,便忙把眼睛闭上了。。。
后来两天,小稚跟着商裳儿到贺楼洗碗时,他觉出她的神情不似平时宁定,总像在忍着笑。她轻快地洗着碗,手指拂在碗沿上都带着一股温情。这两天他们都是早早就收工,回到小巷子里,商裳儿又忙孩子们的事,摸索着给他们缝撕破的衣服,再打发他们去睡。
这晚的月色很明,小稚睡了一觉醒来,已过二更。就听商裳儿轻轻起身,给他掖了下被子,然后下了床。床头有一盆清水,只见她轻轻地脱衫解带,然后,水声哗哗,她就着窗口的月光清洗起来。小稚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月光下那少女的身体。水声轻缓,似在诉说着一个女孩爱美的心事。月光就那么均匀地泻进窗,在她的身子上淌啊淌,淌过她胸前隆起的双峰,淌过平滑的小腹,淌过修长美丽的腿。。。。。
水与女儿真是一种极美的契合——商裳儿的身体原来是那么的莹白娇软,全不似她白日里的情状。她的肌肤细密得沾不住一颗水珠儿似的,轻轻地在她的身上一吻而过。她的双足纤巧优美,小稚在床上刚好能看到那水顺着她的脚踝那么轻盈地流下去,流到已朽的地板上,流出一种只能隐于暗夜、不可为世人所见的那种千万年也不能再睹的幽丽。
小稚就是搜遍自己背过的所有文辞也形容不出那一份幽丽!然后,只见商裳儿轻轻披起了自己的衣裳,小稚忍不住轻轻道:“裳姐,你要出去么?”商裳儿在暗影里回眸一笑,哑哑的瞳子里有月亮的光彩:“是呀,小稚乖,别出声,别让他们知道我出去了。”他安抚似的转回来轻拍了下小稚身上的被子,轻轻在小稚头上留下一吻,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商裳儿轻轻的脚步才到楼底,小稚就忍不住,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跟下楼来。他不一定要跟着裳姐,只觉自己再也睡不着。他下楼时,商裳儿已经不见。他顺着巷子向里走去,天上的月色朗朗的,照得着污浊的小巷也生出一分幽丽来。巷子尽处有一段残墙,小稚顺着缺口走进去,里面是个不大的废园。园子里草木零乱,但这零乱也被月色梳理出一种美好来。才离娘亲,他的心思本来很乱,但这静静的月色让他的心也静了下来。他循着那几不可见的小径,低头慢行。小径的尽头是个六角小亭,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他一抬头,只见那六角亭子里,有一个人衣衫松懈,正静静地坐着。她的头发轻轻披散,脚似是不耐那鞋子的破旧,踢掉它,露出一双天足来。她的脸——天!那是怎样一张脸,鼻翼、唇角、睫毛,无一不是这人世不能有的一场完美。小稚的娘亲裴红棂当得上长安第一等的美人,可就是她,也没有这等丽色。这人霍然就是商裳儿!那个在白天,穿着一件寿衣拼就的衣装,梳着最荒唐的髻,有时让小稚都不由难为情的商裳儿!
她那么惬意地把白天故意掩着的身体在月光下舒展开来。那姿态,那神韵,简直已不可称之为美,那是一场——天然。。。
小稚惊“啊”了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掩住嘴,倒不是怕惊动商裳儿,而是怕惊触这一场他心底的惊艳。
商裳儿却已听出是他,一笑道:“小鬼头,你也睡不着吗?”她脸上并无怒意。就这两天所见,小稚觉得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动过怒。小稚一时觉得心都恍惚了。商裳儿招了招手,他就走到亭子上来。商裳儿把他抱在怀里,轻轻道:“姐姐不是怕你跟来,只怕阿大他们知道。他们一直不许姐姐见一个人。”然后她脸上笑起来,“这班小孩儿,也会吃醋的呀。他们怕姐姐跟人跑了就不要他们了。其实——怎么会呢?姐姐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这十七个了。但姐姐是个女子,是个女子就要有人来爱呀。这些你还不懂,但你能答应姐姐明天不告诉他们吗?”小稚乖乖地点了点头。商裳儿摸索着他的脸,笑了起来。
小稚轻声问:“他是谁?”商裳儿一脸的笑,她的嗓音让那月色都似乎颤动起来:“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善良,也最。。。温柔。只有他不嫌弃姐姐。他说,姐姐虽盲,却生得好看。他说自己也长得很好看,又俊朗又英武。其实他不说,姐姐就知道他是又俊朗又英武的。姐姐最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那些光彩的事情。他真不是一个寻常人呀。姐姐只恨,只恨盲了一双眼,无法亲眼见一见他。。。”
她的声音轻轻的,过耳如风。多么美好的恋情,多么温柔的情怀!商裳儿轻轻抚着小稚的脸:“有些事,你还小,不懂得。不知道这世上,无论你是盲是残,但老天待人总是公平的,它会像给所有人一样给你一个礼物,”然后她轻轻抬起头,“那就是——爱!”
商裳儿的眼虽盲,可听力却极好。这时只听她的耳朵动了动,轻轻拍了拍小稚:“他来了。”小稚抬起眼,他好想见见那个让商裳姐如此幸福的男子。如果允许的话,他真要谢谢他,谢他给了商裳姐一个这么好的礼物,谢谢他对商裳姐的爱。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子,他的眼瞪大——嘴张开——舌头打结——
他只听到自己心里一声极痛苦的碎裂,他的脑中只有两个字:欺骗!
那是——欺骗。赤裸裸的欺骗。
就算那个男子没有小稚想的那么高大英俊,就算他黄黄的面皮上生有暗疮,就算他看起来有点獐头鼠目,就算——他利用商裳姐的目盲把自己形容得那么俊朗。。。只要想想他给商裳姐带来的爱,小稚也能接受。他甚至愿意闭了眼告诉商裳姐:她爱的真是一个——天底下最最英挺——最最出色的男人。
但那来人,居然是贺楼上他曾见过的,那么猥琐地答应别人,出卖一个女子的——古三皮!
小稚底立当地。
商裳儿却已顺着脚步声迎下亭去。她太高兴了,口里都说不出话来。小稚只听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不要!不要靠近那个男人!但他喊不出,不只为震惊过甚,更是为了怕惊醒商裳儿这苦涩人生中难得的一个美梦!
古三皮果然是情场高手,只听他的声音全没了猥琐,竟是那样温柔宽厚。他轻轻揽住商裳儿的肩,口里轻责道:“眼睛不好,就不要疾走,要是摔坏了可怎么好?”商裳儿轻轻垂下头去说不出话来。
古三皮已轻轻地捏住商裳儿的下巴:“让我看看,我们的裳儿今晚会有多美?”然后他的笑声更轻快了,“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虽然我见过的美女已都可称极品,好在——”他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我虽配不上你,但我带来了一样配得上你的东西。”
他轻轻扶商裳儿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对小小锡制的杯子:“这是两个银杯,我可是在‘古月楼’磨了好半天嘴皮才让他们出让的,这是他们的镇楼之宝。但除了这雕镂奇绝的银杯,又有什么配得上我裳儿的朱唇?”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皮囊,轻轻在商裳儿眼前晃了晃,像是想起她看不到,解了索,在她鼻下轻轻摇动了下,“还有这花雕美酒。”
“这是陈年花雕,听说绍兴那边,女儿一出生就要埋起,等她洞房花烛那日好用。不为别的,只为这典故,这好名,我们今夜银杯,也正好用这美酒。”他已斟了两杯酒。
小稚分明看到他的手中有个纸包,往一个杯子里弹了一弹,然后他把两个杯子放在石头上,拥着商裳儿的肩,轻轻道:“我从长沙好容易赶回来,就是想在这月满之夜,能和你静静相对,喝一口清酒。”
“名花倾国两相欢——人世之中,是再不会有这等清福了。”他小心地挑了一杯塞入商裳儿手里,自己端起另一杯,“裳儿,喝下咱们这第一次共饮的酒。”他的声音有一种滞涩的温柔。商裳儿的容颜似乎都要在他的温柔里融化了。她端着那个杯子,几乎不忍触唇——不忍哪怕是一舌尖一舌尖地将之舔尽。她恨不能舔之一生,珍爱一生,品味一生。
小稚再也忍不住,他拼力大叫起来:“别喝,那是毒酒——”
这一声让亭外的两个人都一惊。古三皮一抬眼,已认出小稚,神色变了变。商裳儿的手一抖,但忙忙稳住,像怕洒掉一丁点儿似的。只听她轻声道:“小稚,别胡说。”然后又转向那男子道,“三哥,你别生气,这是我新得的兄弟小十七儿。我没想到,他才来,就也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娇娇弱弱的,还含着轻笑。但那份开解,似不是在解释给古三皮听,而是说给她自己听。她把那杯酒向唇边凑去,似是生怕古三皮不满。小稚再也顾不得,大叫道:“是一个白哥和一个青弟给了他药。裳姐,你别喝,我说的是真的,那晚我在贺楼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如说一个假字,叫我遇风形散,沾雨骨销!”说着,他已飞奔而来。
古三皮一脸怒容道:“你胡说!”商裳儿也转过脸,对小稚说:“你说的——是假的。”她的脸上静静的,小稚恨不能承认自己见的听的都是假的。他站住身,不敢再开口,可那哽咽的哭声却再也忍不住地喷发了出来。
商裳儿摇头笑道:“你说的是假的。”她看着那杯酒,用她的盲眼看着,一只手轻轻在抖,嘴里轻轻笑道:“你说的是假的。”
然后,她以一种强迫的神情把那杯毒酒缓缓喝了下去。
四  暗湍岩与醉醒石
小稚怔怔地望着她把那杯酒喝了下去,喉中再也喊不出一句,胸脯不断起伏。他本还不明白商裳儿为什么一定要把那酒饮下去,可商裳儿那毫无神采又蕴含了无限神采的盲眼却似在极苦涩极厌倦地对他说:如果你说的是假的,我当然应该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更该一饮而尽。
小稚不知这一杯酒下去后商裳儿会是何等形状,他忽然希望,如果这是一杯毒酒,就要是那种很烈很烈的毒酒。他虽小,但迭遭受大变,好多大人才能明白的心情他也能体会——如果,如果自己遭受了这一生中最无法承受的欺骗,那他是不是也情愿一口饮尽那杯毒酒?情愿从此长眠不醒,也不让这场污浊人生中难得一做的梦轻易醒来?
一杯酒下肚后,商裳儿的脸上有了一种痛苦的神情。她轻轻闭上眼,似乎再不想看这人世一眼。古三皮也不知道这一杯酒下去后商裳儿会是何种反应。只见商裳儿轻轻软倒,就那么衣衫薄薄地倒在了冰凉的石上。好一会儿,古三皮用手触了触她的肌肤,她的肌肤似乎已凉了。
小稚的心也凉了下去,心中曾有的一点孩童的热情、稚嫩的幻想就在那渐凉中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月华如水,卷裹去这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热力。时间很长,又像很短,那古三皮探了探商裳儿的鼻息,然后手一滞,似是心中也有一丝苦涩与无力。他一抬头,看到小稚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暴怒起来,一跳跳到小稚面前,一个耳光向小稚脸上抽去:“死小鬼,几乎坏了你古爷一桩大好生意。”
小稚木木地没动。可那不动似更激起了古三皮对他的怒意,他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抽在小稚脸上,口里怒骂道:“小贱皮,小贱皮!你这小贱皮!”
小稚一声也没有哭,他看着月光下石头上的商裳儿,觉得人生中最后的一点生之依恋也已离他而去——生是什么,在九死一生逃避过那一场场追杀后,就是为了活下去面对这样的欺骗吗?
园子里这时却跳进了两个人,正是那白哥与青弟。那两个人疑惑地对看了一眼,只听白哥困惑道:“怎么?她真的死了?难道我搞错了?她不是暗湍岩出来的?她身上没有醉醒石?”
小稚得了这机会,挣脱开古三皮,跳到商裳儿身前。他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滴泪。他忽然明白了商裳姐最后的感觉。他对这场人世终于厌了,忽抬头对那白哥青弟说:“我不知道什么醉醒石。但我知道,你们是东密——你们不是想建功吗?现成就有个最大的功劳。”
他轻轻拔下商裳儿发上的钗子,笑了下:“你们东密是不是在找一个小孩儿,他叫小稚?他就是我,我就是小稚。”他抬眼看了一下天上的月亮——如果这样可以帮娘和五剩儿、余爷爷一把,他也算尽了自己在这人世的一份力了。
那青弟白哥一惊:“你说的是真的?”小稚轻轻一笑:“萧愈铮是我爹爹,裴红棂是我娘亲,《肝胆录》的所在只有我知道。可我和我娘失散了。”他苦涩一笑,“我掉进了长江里。”
眼看着白哥青弟就要跃来的身影,他忽把那根尖利的木钗用尽全力向喉中一刺——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爹爹,小稚来不及长大,来不及像你一样和这污浊人世倾力一斗,就让我逃吧,跟商裳姐在一起。
白哥神情一变,手一挥,一枚戒指打出,打得小稚手一偏,可那钗还是歪歪地刺进了他细小的脖颈里。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一滴一滴,滴落下来,直滴进商裳儿那微启的唇角里。
小稚犹欲再刺,白哥已跃到,一把夺去他手里的木钗,狞笑道:“小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大功,我还没建呢,你就想死吗?”
小稚失血不少,他静静地抬起眼,难道这个人世,连死也这么不易?
就在小稚动也不动地俯在商裳儿身上,白哥青弟相顾大笑,拿钱打发掉古三皮,古三皮转身远去时,小稚忽然觉得商裳儿的身子动了一动。
白哥与青弟还在那边窃窃商议着小稚的事。他们对长安城发生的一切并不熟悉,只知总堂下了通缉裴红棂母子的命令。所以全没注意到商裳儿的异动。
小稚一愕后一声惊“啊”,低声道:“姐姐,你醒了?”商裳儿睁开眼,舔了舔嘴角咸涩的血滴,那是小稚的。她脑中恍恍惚惚已听得白哥与青弟的对话,微微一叹道:“原来是还没到死的时候。”
白哥青弟耳目灵敏,已发觉不对,齐齐转头,见到商裳儿醒来,反似得了宝一般,齐声大笑:“没想到你果真化得开‘多罗密’之毒。”
商裳儿缓缓站起,轻轻从口中吐出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叹道:“你们不就是想测试一下,我到底有没有‘醉醒石’吗?”
——“醉醒石”为秘宗异宝,无论何种毒物,只要用嘴含着它,俱都能解。只是它有一样限制,那就是:必须见血才能生效。商裳儿一杯“多罗密”毒酒入口,心中已万般绝望,她不想再看这个人世一眼,也不想再看那个人一眼,所以她并没有咬破舌尖解此毒。没想,小稚无意间滴入她唇角的血却使“醉醒石”发挥了奇效。
她仰首向天——原来,小稚这孩子也是东密追杀的对象。这个人世,这写争伐,这些无助的孤弱,倒是不容她想去就去的了。
她轻轻把小稚拉到身边,用手摸索着找到他颈上的伤口,叹道:“十七儿,你小小年纪,这人世对你还长得很,就不想活了?”小稚有些害羞。见商裳儿醒来,他似乎觉得人世里残余的微光又在他眼前亮了起来。只听商裳儿又道:“那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很大的秘密。”
她空茫茫的眼望着这个荒园的上空:“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从天竺传来的教派,他们留下了很多秘典。那秘典中记下了很多前人对人生思索而得的秘语。以此秘典为基,这教派传入中土,除‘大乘’、‘小乘’于世间闻名声甚噪之外,最初传入的却还有一个秘密佛教。这教派进入中土来又化为‘杂密’与‘纯密’。如今追杀你的‘东密’就属于‘杂密’。让他们最不放心的除了天下争斗外,还有一个一直暗隐于世的‘纯密’。那也就是‘秘宗门’了。他们费尽心力想找到‘秘宗门’的人。因为‘秘宗门’中有一句隐语,那隐语传自先贤‘耆域’。那就是——多罗多罗奄答波罗哞尼密。”她轻轻一摇头,对小稚解释道,“翻为汉语,大致意思就是: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小稚怔怔地抬起头——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天上月华正练,这一句中的意味与悲凉,却让小稚久久默然。
只听商裳儿道:“许多年后,很多人都传说,如果有人悟透了这句隐语的含义,他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当她说起自由两个字,面上就有了一丝神往的光彩。她轻抚着小稚的头:“可惜无数的先贤大哲,都没有猜出这句隐语的含义。小稚,你年纪正轻,答应姐姐,你有生一日,就帮姐姐猜这句隐语的含义一日,好吗?姐姐大概猜不出了,但姐姐还想从你口中,领悟到那份真正的自由。”
她用一段本门秘事引发小稚的生存之念。小稚果然听了进去。那边的白哥青弟也似听了进去。只见商裳儿掠了掠鬓,低声道:“你们想来就是东密这几十年来一直没有死心的‘探秘’组织中‘六识’的门人了?青歌放眼俱未老,白眼看他世上人——白哥与青弟?”她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如果那样,我倒不能放你们回去了。”那白哥青弟面色一变:“你果然来自暗湍岩!小妮子,暗湍岩到底隐藏在那里?”
商裳儿却轻轻整了衣裳的领口。夜很凉。那两人见她如此动作,俱是一惊,互望一眼,道:“不好,这小妮子原来修过‘秘门’秘术。”
他们口里说着,眼里已神色大变。只见白哥眼里的一双瞳子几乎全隐去了,剩下的全是眼白,而青弟眼中的瞳仁却渐大,黑黑的眼珠几乎填满了整个眼眶。商裳儿那一双盲眼顾盼间已迎上那二人的眼,似乎发出种幽幽的光来,又似乎变成了一个深深的黑洞,要把这荒园中所有的光吞噬干净。那白哥青弟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向她那一双盲眼中投去,投入之后,再不能动,只觉那眼中幽幽深深,他二人就似全看不见了。白哥预先知警,忽向自己鼻上痛锤了一拳,喝道:“是‘阿睹’之术!”
他籍这一拳,人已惊醒,然后一个身影就腾跃而起。青弟也为他一言惊醒,忽伸双指向自己眼中一抠,手指就沾上了黑黑的颜色。他们齐喝一声:“青眼高歌,白目阅世!”已齐齐向商裳儿袭来!
商裳儿一声轻叹,在轻叹中忽然双手一分,一件罗衫就被她轻轻脱下。明朗的月光下,她的胴体轻轻一闪,几不容人所见,手里的罗衣已翩然起舞,重又穿到她身上来。只听她口里轻叹道:“欲减罗衣。。。”
——欲减罗衣寒未去。。。
小稚怔怔地望着她,只见荒园中商裳儿的罗衣时穿时解,翩然飞舞。就在她的起舞之间,小稚忽觉那一刻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长得好象这人世只剩下商裳儿穿衣脱衣的动作了,短得又让人不及看清商裳儿那解与穿之间飞舞如旋的身体。
泥足巷的荒园中,只见到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上下纵跃,而罩在他们身上眼中的只有那弱不胜衣的商裳儿的身体与一件罗衫飘啊飘。然后衫影忽敛,这个世界的光阴似忽然开始走得好慢好慢。小稚看见那件罗裳轻轻从空中极缓极缓地垂落,重又罩在了商裳儿的身上。然后,月华忽明,好明好明,那是小稚这一生见过的最明的月夜,明如白昼。商裳儿一停之下,整个世界竟有重新安稳了的感觉。小稚只觉得好静好静,而自己的心也好定好定——
那一舞舞过了雪逝、舞过了冰消、舞过了风流、舞过了云散。。。而这个世界,只剩下冰雪无语寒夜中的你那难掩难遮虽千万人也难及的光彩!
小稚忽然想哭。然后,他见到白哥青弟的身影已萎然倒地,他们的一双眼至死都不信似的空空睁着。那一双瞳仁已非平时的异像,恢复了常人的大小。商裳儿“欲减罗衣”之下,已破了他平生苦修的“青白眼”异术。而她的出手,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那不是杀伐的凌厉,而只是一场消融——
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
商裳儿罗衣重著,忽然变得好倦好倦。她无睹之目里含着这世上最空茫的悲情,走到青弟白哥身前,伸出一双手,手中的药粉和着那月光倾泻而下。白哥青弟的身体就在那月色下融化消失,渐渐只剩衣覆——这生命,这斗不完的纷争,最后也不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了吧?
小稚忽有一种同情,同情白哥、青弟,同情彼此那一样有涯的生与无涯的忧虑。生,究竟是什么呢?商裳儿却在对着两袭残留的衣服轻轻地念着一篇《往生咒》,似是要把白哥青弟那犹未远去的灵魂送入一个没有倾轧、没有苦涩的极乐世界。
小稚默默地听着她唇齿间轻吐而出的声音。那像一句隐语——多罗多罗奄答波罗哞尼密。。。但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可这一句又到底是什么含义?
当早晨的鱼肚白重又映入那扇歪歪斜斜的木窗时,平庸而劳碌的一天又开始了。小稚怔怔地睁开眼,商裳姐已经起身,她脸上又化上了那怪异的妆,那件杂锦的寿衣极端好笑地穿在了她的身上,小稚却再没有一丝好笑的感觉。他似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上,所有的超俗之美与越轨的卓异如果不想夭折,最好还是沉埋于一个最拙劣的面具底下。
泥足巷里的孩子们也渐渐起身,商裳儿要操心的依旧是如何赚来他们今日的吃食。下面传来杜阿大的声音,今天他又要带几个孩子去找办喜事的人家讨豆腐饭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商裳儿也不恼,最后杜阿大不耐烦了,冷着脸喝了一声,一众孩子才互看一眼,个个禁声,看来杜阿大在他们中颇有威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从小稚来到泥足巷,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有余,一切似乎都重归平静。有时小稚独坐在巷口,怔怔地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一生是不是就要沉在汉口这布满了油烟与暗污的巷子里了?那天晚上,他又睡不着,空空地睁着一双眼,想:怎么那个梦那么久都没有做了?
在长安时,记得那时才五六岁,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隐秘之梦,有一个极标挺的年轻人来到他的梦里。一连几天,他都会梦见那人,可他总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脸上的一双眉,一双剑眉。那人总会在梦里跟他说一些奇怪的话:比如如何气走泥丸,如何精回紫府,如何神聚三焦。那人叫他不要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娘亲。他做到了。这几年,他几乎天天都要在所有能找到的空暇时间照那个人在梦中教他的做。这样的梦每年他都会做一次,一做就是几天。那人每次都有新的东西教给他。可如今,又是五月了,又到做那个梦的时间了,可梦中的那个人还会来吗?
小稚睡不着,不由又依着那梦中人教他的来了一次气走泥丸、精回紫府,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健旺了很多。他的两只眼大大地睁着,忽然想:那个梦是在长安城做的,自己现在已出了长安,那梦中人再到长安还找不找得到自己呢?小时听父亲说书,说晋明帝小时别人老问他是日头近还是长安近,如今他可真是觉得,日近长安远了。举头见日,不见长安。他忽然好怀念那个他从小长大的长安,那公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的无聊但平安的童年,还有那个梦。这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不由起身。今夜是个月悬如钩的夜,他忽想再到那个荒园里走走。他近来有些爱上那个荒废的园子了。泥足巷里的小伙伴虽多,他也喜欢他们,但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是和他们不同的,也不是很合得来。那种感觉,叫做孤独。
有时想想,如果自己也能那么投入地和他们一起玩,他一定会忘记很多不快与苦涩。可那不快与苦涩是和他最亲密的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虽然好多时他都想忘记,但他又怕因此而忘记了那些曾和他同历过悲苦的人。他在月光下静静地想起了娘,眼圈一红:娘呀,娘,你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也在想念着小稚?在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如果再没有了小稚,这样的夜晚,你将怎么挨过呢?
荒园里月光幽幽,一片宁静中,小稚忽听到有人说话。他一愣,觉得那声音有些诡异的味道。他虽小,但经的事多,不由就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只一刻,就见两三个身影已腾跃而去,一个半高的身影在园中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就向园外挪来。及近了,小稚才看清是谁,不由叫了一声:“阿大哥。”
那半高不高的身影正是杜阿大,他见到小稚,猛地一愣,脸上的神情瞬息变了几变:“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稚道:“我睡不着,就出来了。刚才的人是。。。”他一语未完,就看到杜阿大脸色微变了变,然后笑了起来,冲他道:“十七儿,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呀。”
小稚点点头,他一向很佩服杜阿大的。杜阿大的袖子中像笼了个什么宝贝,示意他去掏。他伸手去掏,才伸进杜阿大的袖子里,就觉得指尖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那一痛真是钻心。他怔怔地看着杜阿大,可那痛转眼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只是麻,一阵阵难过已极的酥麻直传入他心口里。他最后的印象就是:杜阿大脸上笑着笑着,袖口里盘出了一条蛇,黑白相间、花纹斑驳的蛇。
小稚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是黄昏。他人中上很疼,似乎刚刚有人用力地掐过。然后他感到头上冷冰冰湿淋淋的,似乎给人浇过冷水。然后他听到杜阿大在门外的声音,那声音很是惶急:“裳姐,不好了,小稚被毒蛇给咬了。”然后是商裳儿错乱的脚步声:“他在哪儿,怎么会给蛇咬了?没事吧?”
杜阿大慌乱中不失冷静地道:“我也不知,今天上午我在荒园那儿发现他的。只见他手指上有块黑伤,现在整个身子都肿了,再不救,只怕就没救了,所以才叫人到贺楼找你。”
商裳儿急急地走进阁楼来,一见小稚,伸手先在他头上摸了摸,滚烫,又细验了下他指上的商行,舒了一口气:“还好,不太晚,还有救。”
说着,她在袖中摸出了一块小石头,齿间轻咬,已咬破舌尖,滴出了一两滴血。她把那块小石头蘸了血塞进小稚的嘴里。小稚只觉口里一阵微苦——他舌头本已肿了,这一下虽苦,却让他有一丝兴奋的感觉。商裳儿叹道:“这孩子,命怎么就这么不好?他中毒时间长了,得多含一会儿。”
只听杜阿大道:“裳姐,你也累了吧。喝杯水。”
不知怎么,小稚隐隐觉得不妥,可他出不了声。商裳儿心神松懈之下,全然不觉,接过水就向口里倒去。小稚发觉那“醉醒石”当真奇效,一丝清苦清苦的感觉在他全身游走,整个身子慢慢活泛开来。杜阿大却已走到他身边,背对着商裳儿,伸指硬从他口里掏出了那块“醉醒石”。
商裳儿一杯水饮下,忽然就有了丝软绵绵的感觉。她本为“秘宗”中人,一惊之下,已觉不妥,惊道:“阿大,这水从哪里来的?”杜阿大怔怔道:“就在厨房里拿的呀,今天是小三儿挑的水。怎么,不对?”
商裳儿已疾跃至小稚身边,轻声对杜阿大道:“有人下毒!是我的对头来了,你快下去,带了他们走,走到人越多的地方越好。我如果不去找你们,你们就一定不要回来。”小稚只觉眼中一湿。他看着杜阿大的脸,发现杜阿大眼中也有湿意。然后,商裳儿轻轻扮掰开小稚的嘴,却惊讶地发现:他嘴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杜阿大也走了过来,惊道:“裳姐,他是不是把那块石头吞下肚了?怎么,水里有毒?裳姐,你没事吧?”
商裳儿只觉身上一阵阵发软,这是东密的“陀罗密”,虽然没有她前日中的“多罗密”烈,但更难解。没了“醉醒石”,她是无法解去的。她心中一阵悲凉,低声道:“阿大,你快抱了小十七儿走。记着,我不去找你们,你们一定不要回来。”说话间,她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向地上软去。
杜阿大疾去扶她,柔声道:“裳姐,可你怎么办?他怎么会把那石头吞了下去?这石头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你告诉我,我背着你再去找!”
商裳儿一双眼重又变得空空茫茫的:“来不及了,找到也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那下毒的人又岂会容你我去找?”
小稚却已明白杜阿大此举的用意,他这是在打探‘暗湍岩’的所在!他看着杜阿大的脸,真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人世的欺诈竟至于此,连他也要来骗裳儿姐吗?连他也要骗商裳姐!
杜阿大却只疾声道:“裳姐,你快说呀,我背你去!”
小稚情急之下,只觉一股气息自泥丸直冲紫府,舌头似乎已能活动,开口急叫道:“是他下的毒!”他眼中悲愤,“那蛇,也是他拿来咬我的!”
他真的不忍心告诉商裳儿这么一个残忍的事实,但他必须说,必须!
商裳儿的脸色一下沉静下来。阁楼中一时一片静默。半晌,她道:“阿大,是真的吗?”杜阿大已向后跃,退到了屋角,脸上一片愧色,却仍镇定地道:“裳姐,是真的。”商裳儿茫然地望着他,木木地道:“为什么?”
杜阿大却一阵激动:“那晚,荒园里的事我也看到了。裳姐,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找到了东密,我答应那个言长老,只要探听出‘暗湍岩’的所在,他们就会把我收入东密,还有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裳姐,我们这些年被人欺负得有多苦!我不是要骗你,我只要这一个机会。我入了东密后,无论如何,一定要爬上去。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你再不用到贺楼洗碗,再不用面对那些青皮的嘲笑与调戏。只要我学会了东密的武功,能利用他们的势力,哪怕有人动了你一根头发,我也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会照看好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儿的。裳姐,我们不能一辈子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只觉得口里好苦好苦,她倦倦地道:“你要武功,你要势力,可你要真的有了那些后,欺压别人以逞已欲,那时,你又和欺负我们的人有什么不同?每个有权利、要权利的人也都是在为他最亲爱的人博得一丝生机的呀。”杜阿大的眼里却爆出光彩:“那些我不管,总之,为了你,为了这些小弟,我不能在这泥足巷里沉埋下去!”
商裳儿的脸色已白如冰玉。她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不该离开那里,也许,‘暗湍岩’的人说得不错,这不是一个我能存货的人世。阿大,你走吧,带了小十六儿们先走。东密的人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你该不会告诉了言长老小稚的身世吧?”
杜阿大脸上泛起一丝被羞辱的愤怒:“裳姐,你真把我当成没心肝的人了?”商裳儿的脸上有了一丝知足,叹了口气:“那就好。只要你还没。。。全忘彼此间的患难情谊,商姐就不再责怪你了。”她神色一变,“快走,要不你也走不脱了。”她静静地把头转向窗外,“他们来了。”
窗外轻轻响起两声拊掌,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耳力。”另一人道:“中了‘陀罗密’还有如此听力,果然非凡,无怪白哥青弟都折在你的手里。”最后又有一人道:“你说得不错,我们是来了。”
语音未落,阁楼里已多了三个人。那三人长相奇异,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好老。他们的身形都老得有如一根劈柴一般,人人俱生有异相。只见头一个老者的眼睛高高凸起,另一个耳朵很长,最后一人说话时,他口里露出的舌头居然不是红色,而是青色。
商裳儿叹了口气:“东密为了追查‘秘宗’隐语,真是不惜工本,百十年来,从不间断。如今为了小女子,居然出动了‘六识’中的三位——三位就是‘六识’中的闻、言、目连长老吧。”
那三个老人看着商裳儿,仿佛看着一件久寻不获的至宝。那耳朵很长的闻长老道:“多少年了?”双目凸起的目连长老道:“四十七年了。”他轻轻一叹,“从我们假如‘秘探’组织,已有四十七年了。”舌头泛青的言长老也随之一叹道:“我们寻得辛苦,无奈秘宗‘暗湍岩’一向不履尘世,又能奈何?”
那闻长老忽对商裳儿一躬身,行了个大礼,口里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老哥儿几个在寻了一生后,终于有可能找到那句隐语的秘密。我不会难为你们,只要你告诉我,‘暗湍岩’在哪里,还有《不空罗索陀罗尼经》七部的下落,我一定言出必诺,让杜阿大入东密门墙,我们东密六识将毕生绝艺传于他,不负你相告之德。”
商裳儿却闭上了眼,半晌才睁开。她的眼虽盲,不知怎么,这一睁之下,却有一种就是明眼人也没有的明净之色。她轻轻对杜阿大道:“阿大,你过来。”杜阿大攥紧了拳头,犹豫了一下,终走到她身边。
商裳儿叹了口气:“我为誓言所限,不能告诉别人‘暗湍岩’的下落,因为此语一旦流传,以东密作风,‘暗湍岩’今后必然烦恼无限。”她的盲眼温温凉凉地看着杜阿大,“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秘密。你知道了这个秘密,足以让你身入东密。”她轻抚了下杜阿大的头,唇边笑了笑,“裳姐懂你,懂你一个男人不甘沉埋的心。”
她忽把嘴凑到杜阿大的耳边,极低极低地说了一长串的话。说完后,她拍拍杜阿大的头:“记住了?”杜阿大点头。她一笑:“那我就放心了。阿大,只望你不要忘了对小二小三到小十七儿的承诺。”说着,她脸上漾开了一种平静已极的笑,似是明知对这些泥足巷里的孩子今后的托付并不算好,但在这个人世,也只能如此了。
小稚躺在地上,惊愕地发现,商裳儿一手抚着杜阿大的肩,另一只手中居然有刀。那是一把剪刀,剪刀的锋口正对着她自己。他正想大叫,那剪刀已经刺下。杜阿大脸上却一笑,忽一伸手,缠丝解腕,虽不算高明,但商裳儿此时全身绵软无力,那剪刀已被他一把夺下。只听他道:“裳姐,我还不明白你?你可不能去。阿大此后还要报你的恩呢,你怎么能去?”
商裳儿怔怔地用一双盲目望着杜阿大。跟他相处这么久,她知他是个有担当、有心机的孩子,可却没想到。。。小稚忽然一跃而起,一口就咬在杜阿大的手上,杜阿大一痛,小稚已夺下了那枚“醉醒石”——小稚这一口咬得凶,杜阿大手上已然见血,那血正浸在“醉醒石”上,小稚疾跃而起,一把就将那石头塞进了商裳儿嘴里。商裳儿一愕,一丝微苦在她舌尖泛开,那“陀罗密”之毒已在“醉醒石”奇效的化解里。
奇的是那三个老者居然没有出手,他们静静地等着商裳儿恢复力气。知道商裳儿重又站起,他们中的一人才道:“‘密’为不可言只秘,你既为此隐语不惜身死,我们也无法迫你。但如今,你毒已解,可不可以答应我们三个老朽,任挑一人与你一战。你如果败,就告诉我们‘暗湍岩’到底在哪里。”
商裳儿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不出一声,提起小稚就向窗外跃去。
五  离骚之剑
一追一逃间,商裳儿与那三个老者都奔走得极快,小稚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大概半个时辰,商裳儿已气喘吁吁,她忽停下来,原来他们已来到了舵落口。
舵落口边,夕阳如醉。商裳儿茫茫地立在那里。闻、言、目连三位长老转瞬即至,他们却不似商裳儿那般神浮气喘,分明未尽全力。
他们三人成品字形把商裳儿和小稚围在中间,久久无语。半晌,那闻长老叹了口气:“姑娘,我们也不想这样。但你如一定不说,我们只好动用‘天听’之术了。”
小稚不解“天听”之术到底为何,却见商裳儿的脸色一变,那三位老者的面色似乎也颇为无奈。不远处就是舵落渡口,熙熙攘攘的人流正在重复着那一场场此岸与彼岸间的“渡”。江风余晖,日日如此,代代如此。忽然那言长老面色一肃,轻启唇齿,口里已低诵道:
毗卢遮那本地常心,即是花台具本。四佛四菩萨醍醐果德,如众实俱成。十世界微尘数金刚密慧差别智印,犹如须口。十世界微尘数大悲万行波罗密门,犹如花藏。三乘六道无量应身,犹如根茎叶发晖相间。。。
他的声音慢慢悠悠,语意平缓。商裳儿轻轻叹了口气,那是《大日经疏》。她把小稚轻轻置地,往小稚手里塞了一枚木钗,低声吩咐道:“小稚,裳姐求你一事。”小稚疑惑地看着她。
商裳儿轻叹道:“他们‘六识’的天听之术,折人心智,蔽人灵窍,惯迫人吐露此生心底最隐密的事。裳姐不知抗不抗得住。如果裳姐实在抗它不住,裳姐求你,你一旦发现我眼珠疾动,就把这枚钗刺进裳姐的眼睛里,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则,此秘一吐,裳姐以后无论天上地下,此生魂灵,将永不安生。”
小稚还在愣怔,耳中已听那言长老继续絮絮地念道:
。。。从金刚密印现第一重金刚手等诸内眷属,从大悲万行现第二重摩诃萨埵  诸大眷属,从普门方便现第三重一切众生喜见随之身。若以轮王灌顶方之,则第三重如万国君长。。。
那声音摇摇荡荡,如莲台密语,散落如花瓣,聚合如星斗。另外两个老者虽不说不动,但那目连长老却把他的一双眼悲悲凉凉地向商裳儿脸上罩去,而那个闻长老,双耳未动,似是在听着商裳儿身体里的每一下心跳与血流的声音。小稚望向商裳儿,只见她面上神色已不再凝定,似极力抗拒着那三个老人的“天听”之术。
言长老口中的经文越来越慢,慢到极处又仿佛越来越快,所有的语言都在风中飘忽,如散如聚。商裳儿的衣角发丝也都在风中飘舞。
不知过了多久,商裳儿脸上的脂粉腮红一点点地簌簌而落,她还能抗拒的方法就是解衣了。只见她轻轻地放松了头发,发上的钗环佩饰一样样跌落,然后,她轻轻脱衣,那一件古怪的杂锦寿衣已从她身上卸落,里面是一件轻软罗裳。她的身形似想破风而去,可那三个老者的口中之言、耳中之听、目中之色,却仿佛天罗地网一般,罩得她无法脱厄而去。她的眼珠已转动得越来越快。小稚在心中喊道:不要,裳姐,不要——
可商裳儿分明已抗不住那“天听”之力,她忽垂下一双眼,眼中无睹无见,却那么悲凉而乞求地看着小稚。小稚吓得缩回了左手,他把手紧紧藏在身后,那手中就是商裳儿刚才交给他的钗子。钗锋尖利,她是在求他以这尖利之物直刺入她盲眼深处里去。
小稚后退,可商裳儿的眼神让他欲退无路。他又想起商裳儿的话:“你一旦发现我眼珠疾动,就把这支钗刺进裳姐的眼睛里,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则,此秘一吐,裳姐以后无论天上地下,此生魂灵,将永不安生。”——他能让商裳姐此后的灵魂陷入永不安宁的绝地么?他不能。
但这一刺,又叫他如何刺下?
商裳儿的眼神焦急,她的唇角已在抑制不住地抖动着,似乎就要说出那个秘密了。秘密吐露的结果是什么?小稚忽然一惊!他是见识过东密那不死不休的追杀的,“暗湍岩”是不是也会从此陷入跟他一样的境地,永无宁日?
商裳儿似要开口了。小稚大叫:“裳姐,不要!”
他伸手去掩商裳儿的口,可也知道,他掩不住。他的手拿着那枚钗向商裳儿眼皮靠近,他的手一直在抖。商裳儿的眼却像在鼓励他。小稚闭上眼,狠下心,他不要商裳姐的灵魂沉入那永生永世的自责与悔恨。
手里的钗尖一颤,他知道那钗尖已触到商裳儿的眼皮了。小稚忽然大叫一声,他再也承受不住,只觉一股气流在泥丸宫涌起。他不要!他一把丢掉那枚钗,醍醐灌顶似的想起了那个梦中人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承负不起时,记得,你左肩处还有一把剑,我画的剑。有一天,你可能什么都已失去,但你还有‘离骚’,记得,我教给你的‘离骚’一剑!”
小稚忽然开始脱衣,在五月的风中,他脱掉了那累赘之衣。他在风中露出了他那细瘦的身子,然后扭头,寻找他肩上是不是真有一把画就的剑。心里这么想时,苦练多年的那梦中人传授的驭气之术似乎就在他泥丸宫中蓬勃欲起。记得那人曾在梦中对他叹道:“想不到你进境这么快,十二岁时,你就可以拔出那把剑了。但此前一定不要轻用,否则难免身毁命殒!”
他不知那人说的是什么,是不是真的,但此时,他是真的承负不起了。他回顾肩头,如一只雏鸟侧颈叼翎。阳光细碎地打在他细瘦的身子上,开始他全无所见,然后,他似乎真在自己肩头看到了一柄画就的剑。他大喜,伸出右手,轻轻靠向肩头,他要拔出它,拔出它。。。
一股轻颤的寒流顺着手少阳直贯指尖,他觉得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以拔出它了。但他拔不出,是他还没到十二岁吗?他又看到了商裳儿那空空茫茫越转越快的眼,他只觉一股热血上冲,脑中轰的一声,然后,他的手里虽仍是空的,却觉得脊骨一挺,仿佛真的抽出了一柄剑!
三位老者正全力施为,这时见他举动,一齐变色。小稚什么也不想,掣出那“剑”就向口里越念越快的言长老刺去。言长老面露惧色,犹想在那“剑”及身前迫出商裳儿的秘密。小稚忽然开声一喝,那“剑”竟脱手飞去,直击言长老!
言长老再也无暇念经,他不顾此时收功伤身,已飞跃而起。三人聚力施为的“天听”之术不及伤敌,反袭自己。闻长老已惊恐叫道:“离骚!是萧骁的离骚!”目连的一双凸眼几乎落于地,口里惊道:“长青门——你是长青门的什么人?”最先翻身而起的言长老在空中一口血喷出,惨声高笑道:“哈哈,哈哈!‘长青一剑已在手,天下谁此更萧骚!’好个长青门,好你个萧骁!”
他们联手施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闻老者与目连老者口里也是一口鲜血喷出,相视一眼,一人惨然道:“他的剑竟怎么会在这孩子身上?”然后他们同时出手,这次不再指向商裳儿,而是袭向小稚。
小稚瘦嫩的肩一挺,原来这剑真的存在,它叫“离骚”,可什么又是“长青门?”什么叫做‘长青一剑已在手,天下谁此更萧骚’?他不管了,他只知他要护住商裳姐,护住这人世他最后的一个珍爱。一股寒气从他的手少阳经流入手小阴经,然后,他振臂而出——以他年纪,如何当得‘六识’中三个老者的联手进袭?可这“长青一剑”惯破密宗杂术,三个老者如果用平常武功,本可擒小稚于反掌之间,但他们偏偏用了他们最自傲的杂术。
只见舵落口的渡头蓬起一片血雨,那三个老者挫敌不成,再次为自己的幻术所伤。他们内腑受伤极重,当下不敢多停,飞跃而退。
小稚呆住了,他实在没想到梦中人刻在自己肩上的“剑”竟会如此厉害。他送了一口气,但一阵剧痛猝然袭来,五脏六腑似要翻个个儿。身子骨中已觉疲极。似乎那一剑已抽出了他一身的精血。他候中咳了两声,费好大劲咳出一口淤血,人已昏迷倒地。
小稚在江流的声音里苏醒过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商裳儿。胸腑之间,说不出的难受,他轻轻咳了下,又咳出一口血。然后他低声道:“他叫我十二岁前不可妄用的,看来是真的。裳姐,我是不是要死了?”商裳儿的盲眼中已流下了泪。小稚轻笑道:“那也好,不管怎么,我不用再刺你的眼睛了,你也没有说出‘暗湍岩’的所在。”
身边的江水咆哮奔腾着,不管人世间所有悲凉地一泄而下。“暗湍岩”也有这样暗流的急湍吗?而什么才是这急急而去的湍流中可以不动的一岩?商裳儿看着小稚,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虚言安慰,只怕都留不住这个小小的生命了。她轻抚着小稚的头:“告诉姐,最后你还想要什么?”
小稚张了张眼,看着江边那渐暗的天空,真的,他还想要什么?
商裳儿的面色却坚定起来,忽然一咬牙——就是要面对“暗湍岩”的九折九罚,此生此世永不见天日,她也要救活他,她要!
但这却要一个机缘!她紧张地盯着他的嘴,问:“你想要什么?”
——如果,人生的急流就在你身边湍急而过;如果,所有人世的风暴已卷去你生命中所能拥有的一切;那么,在最后的最后,你还想要什么?
小稚最后望了一眼天空,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终于在闭上那一双如此纯净的眼睛前,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商裳儿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勉强听到——小稚的嘴里只有依稀的三个字:“我想。。。飞。。。”
岸下江流,湍飞而去,裹挟而去的是一个童稚小儿无多的生命与它的纯净。那个孩子在人生最后的江流里说出了他最后的奢望:
——我——想——飞——
人生如枷,而飞翔是梦。孩子最后的愿望原来还是想扑闪着他细瘦的臂膀,在这疲重的人世里振翅而飞。。。。

摘《今古传奇——武侠版》2003年17期,总第35期,作者小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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