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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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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7 04: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贴子最后由孤独的狼在 2004/04/13 07:21am 第 2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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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河的水清幽幽
这是我在极为特殊的时候、极为特殊的环境下写的故事,素材来源于我的生活、小朋友和长辈们说的故事。后来没有机会再接着写完,但仍然留下它来,而且没有修改。因为这是我第一篇自己写的较长的文章,几乎可以算是我的——处男作。
(一)
和许多自以为伟大的家伙一样,我的童年是在小山村里度过的。那就是说我有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母亲在城里当反革命,老爹呢似乎又革命革得忘了家,学校里只剩下几间房子几张矮桌子,连老师都没有了,当然也就不会有甚功课,我穿得暖吃得饱,吃饱了就漫山遍野地玩去,大人们说是野去!幸福呀!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山是青葱的,远山衔着近山,大山抱着小山。冬天就成了雪山,很严肃也很静寂,干雪在脚下噗噗地响,间或扑啦一声,是鸟儿飞了起来,带下一头的雪粉。春天的山是希望的山,树上渐渐绽出了新芽,渐渐长出了绿叶,渐渐开出了小花,渐渐地就到了夏天,喧闹的夏天。女伢子们或许会喜欢春天,因为可以采到许许多多的小花,香香地插在头上或衣襟上,还可以去挑野菜,甚荠菜呀,马齿苋呀,苦菜呀,下过雨后的草地上还有地衣,吃起来香极了。
当然也有蘑菇,那些笨丫头们会采许多许多漂亮的蘑菇——毒蘑菇回去,换得大人一顿臭骂。我们小狗子们则喜欢夏天,夏天的山上有许多能吃的好吃的东西,野桃还没有长熟(永远也长不熟!)野杏又出来了,接着是李子,苹果树上也开始长出了希望,假如细细地找,还能在稀疏的叶子背后里看见绿色的柿子、青色的枣子、黄白色的梨子……山上还有一种酸酸的甜浆果,是长在山坡上的灌木,甚至连女伢子都喜欢吃,吃得嘴边腮上黑乌乌的煞是好看。不过夏天真正的乐趣还是在水里,在山下离家不很远的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
这是遥远的童年回忆了……歌里是怎么唱的?“那是外婆拄着杖……”,外婆才不用拄杖呢,她老人家手里拿着的是扫把,假如我跑慢了就会吃上“毛笋炒肉”,——经常吃。大人们说,伢子们的小屁股原来都是整块的,因为挨打挨多了才裂成了两半。我想,在同龄的伢子当中,我的小屁股一定是最先裂成两半的,因为我最喜欢爬山、最喜欢到山脚下的芦苇荡里玩——那是绝对禁区,因此挨的打也最多、最猛烈,经常还最隆重。大起来后我才听说应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恐怕是没挨过打的人说的,至少说这话时不在扫帚把的威摄范围之内。当外婆她老人家亲自扬起扫帚来时,谁敢保证落下来的只是小杖而绝非大杖?当然应该“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同党们家里是绝不能去的,这是外婆追剿的首要目标;还有呢,大人们也有同党,要是被这些大人们探听出我是犯了事儿潜逃的,就会立即把我押解回去,好让外婆她老人家继续刚才未竟之伟业。所以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芦苇荡了。——为进芦苇荡挨打,又被打回芦苇荡来,这种成果,怕是外婆所始料不及的吧?
芦苇荡是我和水鸟们的世界。我和水鸟们一块儿捉鱼,一块儿捉虾,一块儿偷鸟蛋——水鸟妈妈们互相偷伢子吃,你偷我的我偷你的,笨啊,自己吃自己的不是一样吗?被发觉了当场就有一场激战,羽毛会纷飞着落了下来。——只要有水鸟打架,那附近一定有鸟窝,所以往往当她们还在激战时鸟蛋已经和我一起走了。在水边避风的干搪里点起芦柴,烧出芦炭,再从鸟蛋小的那一头敲出小洞放在灰里煨着——不打洞或火大了就会砰的一下,蛋白炸了你一身!煨上了鸟蛋就去捉鱼:折下十来根芦苇,把线和用大头针做的钩安上去,在水边挖几条蚯蚓作饵,长的钓鱼,短的钓虾,插在泥里就不用管了。我最感兴趣的是掏洞,水边的甚螃蟹洞黄鳝洞,滩上的乌龟洞鳖洞,掏出一个就插上一根芦柴,省得下次白忙,不一会儿就满载而归了。滩上的蚌和螺蛳是没人吃的,好吃并且可以生吃的是一种细长的“歪歪”,就是蛎,还有点咸味。倘要喝水,可以折一枝长芦苇,把骨节捏碎,伸到清水里吸着喝,水就会带一丝丝甜味。假如没有忘记,现在该看钓竿了,鱼也许不会太大,但虾竿一定挂得满满的,有的线上栓了几个钩子,拉起来看时,阳光下一串串虾便象一串串闪光的玛瑙。
吃鱼很简单,头一掐、肚子一挤,抓一把泥把鱼裹起来,放到炭灰里烤熟就行,也很容易吃:烤好的鱼在地上轻轻地摔两下,把泥一剥,鱼鳞也就跟着下来了。龟鳖螃蟹之类和黄鳝,带回去给三爷当下酒菜——他有老寒腿不能到水边,虾嘛就有点麻烦了。按说最直接方便的办法是晒干,两天就干透了,大虾的身子象蚕豆荚,小虾象豌豆荚,饿了抓一把放嘴里,不饿呢就少抓几个,美!——可是还有我们的水鸟大哥呢,他们是不会假客气的,而且性子也急,等不到晒干。所以我早就“坚壁”了一把没有把子的旧铁锹,放在芦炭上烤虾。照样要掐头去尾,而且要穿起来烤,否则他们即使断了头,也还要跳着翻身——落入灰烬就不能吃了。穿起来烤的第二个原因是翻起身来方便,因为烤虾要不停地翻,要不然外面糊归糊、里头生归生。快烤干了,把小蛎子壳里的水浇在虾上面,嗤的一声就冒出一股白烟来。假如摘到了野葱、胡蒜,这时也可以放上去烤,香味四溢。
芦苇荡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水鸟们纷纷起落,远处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暮霭也悄悄地降临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倘是诗人或许会吟道“远村渺渺炊烟里,芦苇风动水鸟起。日暮汀洲一望时,晚霞如火映秋水。”即使是诗人也该回家了,何况我乎?但我茫然四顾,村庄溶进了暮色 ,远山的轮廓已不甚分明,夜风起了,芦苇飒飒地作响,仿佛催我回去,可是我却坐在那里不想动屁股,也许明天我就没有两半的小屁股了,四半的小屁股还能不能走路、爬山、游泳呢?——我终于毅然决然地往家走去了,芦苇荡里太凉,夜里不回去就会和三爷一样落下老寒腿,先救腿,小屁股的问题出去后再说。可是天已经黑透了。渐渐地我开始找不到路标,一直走到筋疲力尽还没有走出芦苇荡,最后终于倒在一片芦苇上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许多人在呼唤着一个似乎很伟大的名字——要不怎么会这样放声高呼呢?我听见了其中有外婆的呼唤,声音里似乎还带着哭腔。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外婆的扫帚把,忘记了我的小屁股们,不顾一切地向人声、向电筒光和马灯摇晃的方向冲去。
哦,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外婆没有打我,还为我在灶上温着饭菜和汤,以及两只煮熟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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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7 09:4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幸福呀~~~~~~~~~~~~~~~~~~~~~~~~~~~~~~
可惜永远回不去了
发表于 2004-3-7 09:47:1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故事到这里,一段童年的经历写到这里,以这样的结局结尾是最好的。
  细致的描写里没有给人铺垫过多的感觉,读后回味中有很深的认同,尽管这些故事并不是每个读到这篇文字的人都能经历的。
  这篇文字,我想,日后能保留现在的样子最好。心情和心态的不一样,表达的文字和感觉也会不一样,修改后的文字未必如昨。
发表于 2004-3-7 11:2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孤独的狼出品,必是色香味美回味悠长。
你老这样俺就不敢再写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3-7 19: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六哥这样说,小弟实在汗颜。
本来还有蚯蚓尾巴的,现在也只好夹起来了……
喝酒喝酒!徐州“一锅头”!
发表于 2004-3-24 18:25:4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幸福的童年故事也总在成人之后回味才觉出特别的香醇。
发表于 2004-3-28 21:38:1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经常的在梦里怀念童年!
真的很快乐!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07:27:5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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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的水清幽幽(二)
我们放牛娃——论起职称来该叫牧童吧?——回家的时候,总是在天要黑不黑的辰光。远处的山淡了,融进了天边的暮色里。近处的树浓了,化到了村庄的背影中。我们吆牛的哦哦声和树上鸟儿的喳喳声此起彼落,还真有伙伴呜呜地吹着芦笛,倘是诗人便又会说“牧童归来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好一派田家乐呀!”该诗人可能不知道,一场更大的热闹已经渐渐逼近了。
先是老队长到公社开了个会,回来后连口热水都没喝立马打背包上县里去了,小山村里人进县城本来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这样神神秘秘地说走就走,立即在村里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以至于村里辈分和年龄都最长的吴四太婆也挪动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过来问:“是不是日本鬼子又打进来了?那年我家‘提溜儿’也是这样进了县,再也没有回来,先说是参加了,后来区里王助理送来一张奖状,.这才知道我‘提溜儿’光荣了。”说着说着,昏花的老眼里滚出了小小的泪珠。
大人们都来劝她也没有用,拄着拐棍儿喃喃地说,“狗伢子(老队长是也,哈,和我同名!)怕也是回不来了。”幸好王奶奶说;“四婶,县里不会让狗伢子哥去参加,他也快六十了,要参加嘛该找年轻人才是。”四太婆想了一会儿,这才止住了眼泪。果然,过了一阵子老队长就从县里回来了,大家问他去干甚了,老队长好象也不大闹得明白,说是国家甚文化上有了坏人,开会说又要革命了。革就革呗,那不关我们山里人的事儿,这小村里人都没文化!大人们说着便散去了。
但是大人们说错了,这个革命不但关我们村的事儿,而且跟我们村关系大大的,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我们村,这方圆百里的革命就革不起来!所以我们村那会儿成了圣地,四乡八寨的人都往我们村来,因为我们村有三爷,——他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地主!文化上的事儿山里人不懂,但要革命就要斗地主,要斗地主么就要有地主,就我们村有地主,光荣不?你们那儿没地主,看你们怎么革命!
自己的东西自己先用,自己的地主自己先斗。消息在村里传出后,大人们都很兴奋,说是好些年没这么热闹过了,有些性急的人开始擦亮锣呀钹呀甚的,或者把大鼓小鼓的皮重新绷绷紧,还有人咪咪嘛嘛地试着唢呐,就象马上要过年似的。大人们的情绪自然很快地影响到伢子,于是我们每天都在队部兼会计室兼工具农药种子肥料保管室兼老队长家的那三间屋外探头探脑,看能不能探听出哪天斗地主——也就是斗三爷的消息来。
然而消息总是先来自内部,俊丫头(他其实也是小狗子,只不过他家没女孩,所以……)跑来告诉我们说,本来早几天就要斗三爷了,三奶奶说三爷老寒腿又犯了,不让斗。后来找王奶奶弄了青花蛇和蝎子、蜈蚣甚的来熬了汤喝,这两天能站也能走路了,估计明天不斗就是后天斗。但心急火燎地一直盼到后天,俊丫头又说今天还是斗不成,因为今天莫有打到肉,——这是三爷的规矩,要斗地主可以,但首先要记一个工,由于我们村还算是富裕村,一个工总要值七八毛钱吧;第二要一坛子好米酒,这次是王奶奶赞助了一坛药酒;第三个条件也是最重要的条件:五斤实膘五花肉!
除了要走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路到集上去打肉之外,还要花三块钱巨款,而且还不一定打得到。今天就莫有打到。由于三爷不见鬼子不挂弦、没有大肉不松口,甚暂欠一次呀赊他一次斗斗呀一概免开尊口,所以今天肯定是斗不成了。那,甚时候才能斗得成呢?俊丫头支支唔唔半天,说再打听打听去。大家觉得奇怪,俊丫头平日不属于消息灵通人士,这次怎么甚都知道呢?二虎子(年龄最大,所以成了我们的当然领袖)命令曰:“探探去!”于是最擅长探听消息的小四和黑皮一声“得令”出马而去,没有多久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来……了来了,俊丫头是去找二丫头(老队长孙女)的,两个人又说又笑唧唧咕咕半天。还有,还有我们看见二丫头还塞甚东西给俊丫头的……来了来了!”
俊丫头不知道自己的可疑行踪已经暴露无遗,行若无事地回来表功曰:“今晚一定斗。会计老爹已经把肉打回来了,五斤,秤还翘翘的……你们,你们这是作甚?”大家包围了他,自然由二虎子亲自审问:“俊丫头,你是从甚地方打探到的呀?”俊丫头一听这口风知道坏事了,东张西望地打算逃跑,大伙儿把他围得更紧,“招!快招!从实招来……”但他意图侥幸地顽抗着。“好你个俊丫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二虎子发令严刑拷打:“哈他!”大家一涌而上开始咯吱俊丫头,他笑成一团“招招招我招我招!”但一放开却又不招了。
于是二虎子开始攻心:“哈哈,去找二丫头的是不是?半夜偷了大公鸡,早上后门拣鸡毛,不要当我们不晓得!”俊丫头见大家知道了他的罪行,还想抵它一赖:“我是拿四个鸟蛋跟她换的,现在我一个鸟蛋都没有 了,你们还冤枉我?”二虎子奸笑着说,“那你吃的亏不小,狗伢子赔他几个鸟蛋照不照?”我说现在这种时候,早就没有鸟蛋了,要赔也要等明年。
二虎子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连狗伢子都找不到鸟蛋,你俊丫头的鸟蛋是从哪里来的?——不老实,哈他!”大家又把俊丫头摁到地下,咯吱得他喘不过气来。黑皮从他兜兜里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纸团团来,二虎子剥开一看,半个糖果上小牙印宛然,只有老队长刚从城里回来。不是二丫头咬下给他的还会是甚?但俊丫头开始变了脸色。二虎子摆摆手,大家把俊丫头放起来,他眼圈红红的说“拿来!还我!”
二虎子说声“忒叱叱”,把糖还给他,“我以为有好大事呢,不就是你跟二丫头好么?我们早八辈子就知道了。那天你妈姨(妈眯是也)提溜着挂面红蛋去二丫头家提娃娃亲,我们跟在后面还挨了一阵子喧。”那,再后来呢?这下俊丫头紧张起来了。后来?——再后来村头跑来一条野狗跟栓柱子家的花皮狗咬起来了,我们就带着三爷家的四眼青去了,再后来的事就不清楚甚了。你没问二丫头?这个事我们要管管,小四黑皮,令箭一支,限你们两个三天里头照清楚,不然的话剃了头来见!
小四黑皮一声得令后,由于还有晚上斗三爷的大事,大家就作鸟兽散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07:30:0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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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的水清幽幽(三)
乡村里夏日夜晚的饭场确是别有一番风光,单身汉子和还没有娶到“妈妈”的小伙子们习惯在村头老槐树下聚会,大海碗里满满一碗大渣子粥,菜蔬堆得尖尖的,手上还有两个粗面大窝头夹一大块咸萝卜,另一只手只拿筷子,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嘎崩嘎崩地咬着一边海阔天空地吹着。
老人女人和伢子们则把小桌子搬到打稻场上,扫了地撒了水摆了小凳子,放上野蒜苗炒马齿苋、蚕豆瓣烧小鱼,小毛虾拌黄瓜,自然还有一大碗下饭的辣椒。端上饭来时,蒸腾的热气便从打稻场上冉冉地升到空中。远远地望过去,邻近的村村寨寨上空都蔼然着烟气,衬着浓淡不一的的远山和时疏时密的近树,间或一只黄狗衔着小伢子掉下的窝头闯进眼帘——看去倒象是一幅淡墨画。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原先稀疏暗淡的星星很快密集起来明亮起来,一钩细细弯弯的月牙恋恋不舍地挂在远处的山尖尖上。打稻场上的人们收起了桌子,带上了小凳,聚集在雪亮的汽灯下,老人们露着稀疏的牙齿,伢子们张大了嘴巴,小伙子和汉子们则直着脖子,大家参差不齐地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还有喇叭唢呐伴着奏,凡是停下来的时候大锣小锣还有鼓和钹就敲上几响。
崔永元怕就是在这学的,因为那阵子我们村的名气比中央电视台响多了。唱完一遍不知谁领头又唱了第二遍,——大家许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唱歌了。也许是遛开了喉咙,唱第二遍时虽然有些老人只是无声地盍动着嘴,但声音却比第一遍时整齐得多也洪亮得多,大姑娘们躲在夜幕后面终于放开胆子亮开了嗓子:“……强盗横行强盗横行抢走了我的娘……!”老队长——尽管大家都穿着短衫甚至不少人赤膊上阵,但他每次开会照例穿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正经八百地说:乡亲们……,接下来我们伢子和他异口同声地嚷:“社员同志们!”老队长习惯地不以为杵,伢子们再和他一齐大声说“今个我们大家,到这里来,开会!”说着噼噼啪啪地拍起了小巴掌。
老队长瞪着——不知道该往哪儿瞪,吼了一嗓子;“忒叱叱!喊甚!各家婆姨看好自己伢子!今个斗地主。拍甚巴掌?——这个,今个开甚会呢?我不讲呀大家也清楚,这个,又要斗地主了,今个为甚斗地主呢,这个,我不讲呀大家也清楚,反正这个,上头叫我们斗我们就斗。这个,地主呢,我不讲呀大家也清楚,我们要先斗,斗过了再借给人家斗。这个……”伢子们齐声应和着“我不讲呀大家也清楚。”大人们则不耐烦地嚷嚷起来;“狗伢子啊,清楚了还讲甚呢!我们来斗地主呀还是来斗你呀?速下去,请三爷上台,不就照了?”老队长从善如流,“照照照,那我们就……请三爷上台!”
三爷慢慢地踱上台来,向大家作了个四方揖:“呵呵,老少爷儿们都吃过了吧?”“偏了偏了,三爷!”也有喊三叔、三哥哥的,只有四太婆喊他老三:“老三呀,讲你的老寒腿又犯了,今个中不中呀?”“中中,莫事。承你老挂念,——狗伢子啊,斗起来吧?”说着慢慢地踱到桌子后面坐下了。伢子们好象忘了是斗地主,又噼噼啪啪地拍手,而老队长当然又吼了起来。
大约因为有四太婆和三爷在场,伢子们不再怕他,齐声喊道“狗——伢——子!”大人们怒声叱骂,伢子们委屈地申辩;“我们又不是喊老队长,我们喊我们自己的狗伢子!”于是叱骂声分辩声追逃声偶尔还有巴掌和皮肉的撞击声以及皮肉吃了亏后的哭叫声便此起彼伏地响得不可开交,直到三爷亲自吼了一声才渐渐安静下来。
三爷坐在桌后,会计端上了一大缸热腾腾的茶汤(王奶奶熬的说是能驱寒气),老队长解下自己的旱烟袋对着了火,在大襟上擦了擦:“三哥哥,你用这个?”三爷摆摆手,拿出自己的烟袋,对着了火吸了起来。这时会计把纸牌牌送了上来,三爷一看:“慢慢。这个牌牌换过了?”是是,三爷,原来的牌牌多少日子不用……。“那怎搞的用白纸呀?不嫌晦气?”这个……,老队长喊了起来“老婆子呀,家里头半张梅红纸你速去拿了来!”“还有呀,这高头写的甚字啊——下面我认得,是我的名字吴——得——仓,还有两个是地——主,还有两个是甚字呀?甚?恶霸?我恶了甚子霸了哪家?不照不照,要改。”老队长讲就光写地主两个字照了,但是会计老爹讲该当是要四个字。会计老爹犯了驴脾气连三爷都莫办法,所以研究的最后结果是写了“一般地主吴得仓”,而且吴得仓上面不打红叉。大家都很满意,台下的大人和我们伢子更满意,这下总能开始斗地主了。
按照长幼次序的规矩,当然是四太婆先斗,所以四太婆坐在椅子上开了先河;“老三呀,不是你这一把岁数了我还要讲你,我从你光着屁股就看着你长大,(老队长插话:伢子们不许笑!”)你呀甚都好,就是脾气忒撅,三媳妇多好的人?脾气又好手又巧心还细,人家巴都巴不到,你呢,撂起来一个窝心脚……伢子耶,你丧德呀你!”三爷唯唯。接下来是老婆婆斗老奶奶斗大爷大叔斗,一个个挨排斗将过去,大家都是三言两语,倒也不觉沉闷,有些事是我们亲自经历的或亲眼看见的,斗起来倍觉亲切,——但是也不觉得很有趣,直到二狗子叔上了台大家才精神一振。
因为虽然大人们讲二狗子叔懒,又脏兮兮的,但他人缘最好,手也最巧,编个蝈蝈笼子呀用泥坯垒个狗窝呀削个芦笛芦哨啊,甚都会;说话也最得趣,经常给我们讲猪八戒背媳妇呀鲁智深吃狗肉呀,算是我们唯一的大人朋友。他上得台来我们自然有一阵子拍巴掌欢迎。
果然不负众望,他一开口,就赢得笑声一片:“这个,我不讲呀大家也清楚,在万恶的旧社会呀,我还是小伢子,一大早呀起来拾粪。天上有雾地上有霜,抬头望望灰灰浑浑,低头张张一堆牛粪,我正要往篓子里撮,这个地主三叔叫得人一惊一乍,狗子呀你做甚呢你,我讲三叔我撮牛屎哎,三叔这个地主不讲理,讲牛粪是他的,是你的先头怎不撮?三叔一瞪眼讲你懂个屁!先头又稀又热,怎撮?——这就讲不清了,我只好笑笑问三叔吃过莫有,三叔讲吃过怎的?我就讲吃过饭肚里头有货,三叔哎你老能照这个样子屙一泡,我就承认这个是你的……,不等我讲完,三叔搂头给我一屎耙子,我掉头就跑,他一耙耙到我腚沟子……”
讲到这里,大家都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连三爷也笑得抹眼泪。“好你个狗崽子——我问你,久庆家墙外头两个柿子到了哪个狗肚子里?”“我只吃了一个,还是久庆家逼我吃的!”——二狗子叔叫起撞天屈来。三爷似笑非笑地说,“人家寡妇不容易,几个柿子又要换盐巴又要给伢子解谗,还逼你吃?你就吃得下去?也大四十的人了,抬过妈妈的话也有那么大的伢子了!”
二狗子叔委屈地说:“为了给伢子解谗,我去二道梁子摘了四五次山梨,又去后山背了一包木枣。伢子非要柿子,我莫好意思在村里头摘,夜里到下庄摘了一衣兜,三条大狗客气得很,送了我五里路,小褂裤子都破了,柿子滚掉一大半,只剩十几个。”……后来他们讲的甚我们就不甚懂了,反正场子上的人都笑得拍着巴掌,过了几天,村里传出一句口号:“狗子斗地主,妈妈斗到手。”再后来大家见了久庆家就不喊“久庆家”而是喊“狗子家”了,二狗子叔也改名叫小玲爹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07:33:21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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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的水清幽幽(四)
假如外婆脾气不那么暴躁,假如外婆不经常扬起她老人家的扫帚把……可惜在我的记忆中外婆总是和扫帚把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我到芦苇荡跑反的那天,她老人家也就是当晚暂且将一顿扫帚把寄在我狗屁股上,第二天就加倍和我算清了帐。该我倒霉,那天我把所有的扫帚都藏了起来,错误地、愚蠢地、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地、自作聪明地,总之愚不可及地认为外婆没有了扫帚把就无从执法了,不料扫帚把我还能对付十几个回合,外婆的巴掌,唉,即使我这样久经考验的狗屁股挨到第四下也就麻了。隔壁的王奶奶是个草医,幸亏她奋不顾身地将我抢救到她屋里去。用甚蛇胆银花膏抹在我小屁股上,一面絮絮叨叨地说,“又不是打日本鬼子,咋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你外婆的巴掌呀,男子汉也受不了几下。”“是呀,”我哼哼唧唧地说“我这样的男子汉也挨不了四下。”王奶奶戳我一额头:“挨两下就叫得全村都知道,还男子汉!”她还告诉我,挨打、挨外婆打时千万不要哭叫,否则越打越凶。那甚膏很灵,才抹上去就觉得凉飕飕的,一会儿我就忘记了刚才的痛苦,在王奶奶腿上仰起了脑袋:“不能哭又不能叫,那怎么办?”你呀,榆木脑袋!——那阵子我们和日本鬼子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呢就怎么办?“打不过就不打……啊,打外婆?!”笨!打不过就跑呀!“王奶奶,你也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呀。那时你外婆就是这一带游击军的司令,我就在她手下……王奶奶娓娓道来,但我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地伏在王奶奶腿上睡着了,似乎还作了一个梦,梦见外婆高举扫帚把追赶着日本兵……
我刚才说了,假如外婆脾气不那么暴躁,假如外婆不经常扬起她老人家的扫帚把,那么谁要和我换外婆我都不干。尽管外婆不许我进芦荡,但却鼓励我下水。——大约因为她老人家从未进过芦荡而玩起水来是顶尖高手的缘故吧,在河边洗衣服时,她老人家会用锤衣服的棒子把我赶下水去,并且告诉我如何在水底掏鱼。初学游泳时,我不是象城里伢子那样用救生圈——那是甚子?——而是被外婆推下水去再叫我抓住她递来的竹竿。所以我六岁以后家里就经常有鱼吃了,而且人家不吃的河蚌、螺蛳和虾之类,在外婆手上会变成极有滋味的菜或者汤,吃得我和妹妹们口水洒洒的。外婆喝酒,自家酿的米酒,先是甜甜的凉凉的,好喝。如果这阵子不喝的话,过段时间米酒就有点儿酸有点儿苦了,但外婆喜欢,王奶奶也喜欢,两只粗瓷碗装得满满的,一盘子腌野蒜,还有一大盆鱼虾蟹之类,两个人先是闷闷地喝,喝得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这时候的外婆特别和蔼,而王奶奶的话也特别多。“大姐,你说这次世道会不会乱?听说北京在打倒甚刘登桃?”外婆抿了一口酒,四下看看:“刘登桃我倒不知道……对了,怕是三个人吧,刘邓,还有一个桃。”王奶奶张开嘴巴半天合不拢,恍然道:“对呀对呀,好多人讲——我告诉你,刘司令邓政委都拿去斗了。”邓政委怕难说,又不带兵了又有权,十有八九放不过他,刘司令不象,他呢手上莫甚权,老部下又都带着兵,人家动他也要掂一掂……外婆突然喊道:“狗伢子,来喝酒!”我诧异,哦,老队长这个老狗伢子来了。老队长面色很沉重:“三爷又起不来了。”说着看我一眼。外婆手一挥,我只好象苍蝇一样飞到屋里,拿个纸喇叭筒小头朝外,哼,不让我听?
原来这一程子几乎天天要斗三爷。方圆几十里的村村寨寨都倒按三爷的规矩来,还有人讲二狗子叔斗地主斗的“得味”,叫二狗子叔也跟上一起去,所以开始那一阵两个人都吃胖了,脸上油光光的,还抽起了城里那种两头一般粗的洋烟卷,二狗子叔讲起话来也多了好些新词,一串一串的。小四忍不住羡慕地讲“甚时我也能弄个地主斗下子就好了”,以至大家讪笑他半天。后来他就不羡慕了,远地里的、城里头的都要斗了,那些人不讲甚理。又有些人莫事还想打架,打地主嘛特别是挨斗的地主,就更快活了。乡里头的叫“平下中农”,不照,城里头的叫“领导姐姐”,想怎就怎,所以“三爷不能动了。连着斗,挂着大石头,莫有肉吃也莫有酒喝,熬夜受冻吃不消呀,还有人打。”三爷气了,就讲这个地主是张县长当工作队长那阵子请他当的,不然我们这块子莫有地主斗,土改就改不下去。其实定的成分是下中农。斗地主照,打人就不照。这下子吃亏了,那些人讲张县长也拿去斗了,三爷就是甚走字牌包庇的甚“漏花地主”,打得更狠了。最后是曹乡的老五几个人半夜把他偷出来,用小划子送到山下的。——保不住还要来,大姐你看怎搞?”外婆推推酒,“不急狗伢子先喝着——莫人知道吧?”“还在芦荡头,都是老游击了,懂。”外婆点点头,“人有好大事?”“莫有,就是萎的很”。“莫事就照……珍子啊(就是王奶奶),天抹黑辰光去,带一筐子粑粑咸菜,再带上狗伢子掏的鱼,告老五他们速回去,对人就讲今天出来掏夜鱼的。——狗伢子呢,你就等天黑透了带上药酒,再烧点腊肉土狸子给三爷。带几个人,把三爷送到二道梁子张跌打家,甚都不要讲就照了。”
老队长压低了声音说了句甚,外婆勃然大怒:放屁!敢说老子是叛徒!老子有枪在手上一个个突了他们! 八个野鹿!王奶奶走过来说了句甚,外婆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对这班后生小子们……忒叱叱,我只要个安静就照。——你们莫管我。有人来浑搅。你就叫二狗子帮你罩住他们,二狗子倒是维持会长的料子,也不能太瓤,那些人欺软。我有几天不在,有事找珍子商量,她心还细些。还有,那些人找不到三爷找不到我,搞不搞的会乱咬,珍子打仗时吃过亏,熬不住,拼命也要护着!”然后又细细地交待一番。老队长和王奶奶连连地点着头——老实说,这会儿我才相信外婆恐怕真是游击军的司令,尽管她和我想象中的司令绝对挨不上边。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07:3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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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的水清幽幽(五)
一小半是小人书和电影里的传授,一大半是大人们平时的启发,天刚刚亮伢子们就出来了,大人们喊着骂着要我们吃饭,除了俊丫头谁也没有屈服——带个馍馍就照了,电影上小人书上不都是吃干粮的么?任务那么紧急、那么重要,还能在家里喝稀饭吃咸菜么?消息树、鸡毛信(不会写字总会赶羊吧?)递步哨、交通壕(哪怕只是象征性的)都要安排好,大家还在老槐树下宣了一誓:“牺牲个人,姐姐斗争。保守秘密,永不叛党”!——不知我的党龄该不该从那时算起?宣过了誓大家唱歌:“小河的水清幽幽,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我们闹秋收。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快到烧午饭的时候,一辆卡车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警戒线里,于是驴叫声、牛叫声、鸡叫声以及真正的羊叫声还有急促的芦笛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黑皮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就二狗子叔一个人在,膀子上套了七八个红布箍箍。”二虎子很果断地说:“速回去帮场子”!又一阵怪叫后我们浩浩荡荡地打道回了队部。喘息初定,卡车摇摇晃晃地进了村,一群膀子上只戴着一个红箍箍的大伢子们跳下车来,站队,念了几句甚,就朝着插着红旗的队部走来。二狗子叔(这昝二狗子叔还莫当上小玲爹)迎了上去:“同志们好!”“平下中农好!”同志们辛苦了!”“平下中农辛苦了!”然后一个大伢子举不是举捧不是捧地拿着一个红本本问二狗子叔:“请问领导同志在不在?”二狗子叔不知甚时也摸出一本红本本,挺挺肚子(近日肚子倒比以往嘟些子了)晃晃膀子讲:“我是贫协主席吴久良(哈,二狗子叔叫吴久良!),是甚甚、甚甚、甚甚战斗队的甚甚、甚甚,向革命小将学习!”革命小将也向他学习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张甚纸,二狗子叔看了很惊讶,说是已经拿去斗了十几天、不知道已经斗到甚地方了,怎么还来拿他去斗呢?革命小将很失望但也无可奈何,正琢磨着趁天色还早到哪儿再找个什么斗斗时,又一辆卡车扬起漫天尘土歪歪斜斜地冲了过来,跳下几条彪型大汉,斜着眼睛说:“贫协主席?我们来揪斗反动地主吴得仓,吴得仓呢?”二狗子叔望望他们,慢条斯理地说:“介绍信呢?”一个精瘦汉子倒是客客气气地拿出一张有大红疤疤的甚纸来 。精瘦汉子讲演了一番,二狗子叔哼呀哼呀地又学习了一番,这才撮起牙花子来:“这个,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所以吴得仓就拿去让革命群众打倒去了。甚时候?嗯有快一个月了。——这就不清楚了,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统一打仗布置,这个,无产阶级司令部还莫有通知。反正不在迎山区就在湖东区,要不的就在……”旁边的彪型汉子不耐烦了:“吴得仓已经畏罪潜逃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们村还有……”二狗子叔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们哪位是负责的?——哦,军队望前进,庄稼长几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才得胜。负责同志讲话,其他同志不要乱岔!反动地主吴得仓已经喝醉前头逃了?莫有关系,人民战争汪洋子大海,他一个瘸子跑不了。甚?要斗吴婆婆?谁要斗她?这是一小撮子姐姐敌人的阴谋!——你们知不知道,吴婆婆两次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见,毛主席他老人家还送给吴婆婆她老人家一支崭新发亮的“十连珠”枪,谁敢斗她? 甚?斗王奶奶?姐姐敌人一个阴谋莫有得胜,利用你们实行第二个阴谋,王奶奶是和吴婆婆一起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见的,毛主席还给王奶奶题了一词,讲是‘民兵是胜利本钱’!革命同志们,小将同志们,谁叫你们来斗两位老人家,谁就是姐姐敌人、就是反动分子。这个毛主席讲呢,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大家快去打倒这些子姐姐敌人!”于是正在摩拳擦掌的小将们立即上了汽车,而大汉们也不甘后人地一涌而去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小将和大汉们就把王奶奶家包围了而且抓住了正在熬草药的王奶奶,大多数大人们还在地里。老队长去抢救结果连自己也成了甚走字牌一起上了大汽车,贫协主席二狗子叔吴久良不知道到甚地方去了。询问起原因呢是二丫头给俊丫头送咸菜疙瘩、俊丫头又送二丫头回家,小将和大汉们便从他的哨位上偷袭了过来。按照军纪俊丫头理当枪毙,可是我们最多也只会个严刑拷打,不知道该怎样才算枪毙,况且那天早晨我们入党宣誓时并没有等俊丫头来一起宣,所以他还不算叛党——就算叛党,枪毙叛徒也是革命快成功时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抢救王奶奶和老队长。首先出马的是小四和黑皮,计划是把两挂汽车轮子里的气放掉,不料汽车轮子和驴车轮子居然不一样,更不象电影里那样轻轻一碰全部光光,两个人白忙了半天最后一人挨了一脚滚到路边去了。接下来是二丫头和俊丫头两个人一阵子商量、一阵子争执、一阵子敲响了大铁钟,钟声是那种急急促促的水火钟,邻村的大人都提着水桶奔了过来,然而远水解不得近渴,小将和大汉们已经押着王奶奶和老队长过来了。二丫头正气凌然地敲着,俊丫头满面悲愤地敲着,我们都以为小将大汉们马上就要掏出王八盒子,他们两人只好英勇就义了。不止一个人想到要追认俊丫头当党员——当然二丫头有点麻烦因为她不是男伢子,但是小将和大汉们连望都没望他们一眼!
我们赶着猪、牵着羊——可惜牛都下地了,抄小路向进城的路口赶去,“我们的……六条腿一定要跑过敌人的四个轮子!”二虎子号召曰,但只有羊按规定完成了任务,而猪们因为缺乏纪律性大多数叛变了,剩下来的少数也开了小差。眼看着小将们大汉们的汽车扬起了灰尘滚滚而来,眼看几只羊完不成阻击任务,眼看王奶奶、老队长就要被逮走,我们——伢子们手挽手,和羊,还有主动参战的狗们站在路中间,小屁屁对着汽车驶来的方向,英勇壮烈地唱着“小河的水清幽幽,庄稼盖满了沟。……那一年枪声响,同志们进了沟。刀劈狗汉奸,枪毙鬼子头!虎口里救出了众乡亲,狼群里夺回了羊和牛”,正当小将和大汉们的汽车已经开到我们身后,好象马上就要撞过来时,黑皮突然大喊起来。“解放军!解放军来了!看,是解放军的汽车!”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07:4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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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的水清幽幽 (六)
解放军是和外婆一起来的,二狗子叔后来对大家说,毛主席为了保护外婆和王奶奶,就下了个“拔呀拔”命令,不许那些人来抓她们去斗。外婆没有说什么,只是解放军喊大家——包括小将和大汉们开会时确实说过“是毛主席派我们来的”,所以二狗子叔就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他告诉外村的人说,来的解放军是军分区的,后面还要来军总区的大部队,大炮要用八匹马拉,炮筒子里面可以并排睡三个人!大家就笑了,说是叫他带久庆家和久庆的孩子睡去!
果然,军总区的大部队没有来,自然也没有看见八匹马拉的大炮,不过大人们也没顾得上取笑二狗子叔,因为老队长又到县里开会去了,回来说每个村都要演革命戏。二狗子叔在山乡里武功最好,一直是演什么岳飞呀、罗成呀窦二蹲什么的,自然就成了村剧团乡剧团的负责人,还上了一次县城!县里发下来的油印剧本子,本来要请学校老师讲给大家听的,但是三个老师都被请走了,只好让会计老爹念本子给大家听。二狗子叔说要演就演威虎山,里面有武戏,得味!大家都赞同,于是会计老爹就只念威虎山。我们伢子也想弄个戏唱唱,于是就叫俊丫头去找二丫头,看能不能偷个“秘本”出来。俊丫头回来讲“照”,就是有条件:俊丫头还莫有入党而且二丫头也要入党。大家很为难,俊丫头入党么宣个誓就照,二丫头是女伢子……但是二丫头讲外婆和王奶奶不都是在党么?而且偷剧本子这样的光荣任务不是该在党的去偷么?最后只好让他们宣誓,但二虎子讲宣过誓后他们两个人还必须拜天地,否则宁可不偷剧本子!对这个条件二丫头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于是我们摸鱼、钓虾、掏鸟蛋、粘知了、用弹弓打斑鸠,还偷了不少野果子——至于俊丫头,他什么都不会,就叫他摘花去!结果他的收获最大:摘的野花够全村人拜天地用!拜过天地吃了酒席,大家开始演戏。俊丫头自然是演王连举——他叛变过么。但是每一场都有他,才打了自己一枪,马上又去喝粥,还带人去抓李玉和!最后跳车人连打了他两梭子他才倒下去,马上又跑到游击队里站在李铁梅(当然是二丫头)身边!
最后大家便都不想演了,说还是等着看二狗子叔的戏吧。二狗子叔他们唱戏自然比我们热闹,唱腔也是我们熟悉的山乡调调:“啷个儿哩个儿哩个儿呀呀呀,我一连呀灌了他八大碗老白干,哩个儿哩个儿啷,栾平这小炉匠呀醉倒成泥一滩!不怨我手快怨你手慢,联络图…………联络图我抢到手…………呕呕呕呕一大半!”当然,武打最好看,杨子荣和坐山雕抱着在舞台地上滚来滚去,还有杨子荣一举枪,啪的一下。后台扔出两盏马灯来,有时候不巧还会砸到人。总之大家看了都说“得味”,于是二狗子叔又到四乡八镇去出了大大的风头,嘴里又时不时叼起了洋烟卷,有时候抽不完还夹在耳朵上。《智取威虎山》演熟了就演《沙家浜》,我们也有芦苇荡嘛,再后来就是《红灯记》,总算也要打一场,加上跳车人一个人打死十几个鬼子,那一套刀光剑影、拳打脚踢的武场子,从火车上打到火车下,看得老人合不拢嘴,看得大姑娘们脸上煞白,看得伢子们又蹦又跳,虽然不如《智取威虎山》过瘾,也就差强人意了。
我们村的名声又响了起来,甚至比斗三爷那会儿还红火,渐渐地县上也知道了我们村的剧团,于是要“掉眼”二狗子叔他们,为此公社里开来了全公社唯一的专机——专门接二狗子叔他们的拖拉机,而且不是画画上那种有方向盘的老式拖拉机,是最新式的有长把子的拖拉机,剧团挤了上去,全村的人都到老槐树下送行,甚至还有外村的。二狗子叔他们每个人都带了许多咸菜和锅盔饼子:“这一去怕不要三五个月?弄不好还要到北京唱给毛主席听!”大人们都这么说,同时脸上现出自豪的表情,而伢子们则盼望他们带回城里的糖果来。然而别说三五个月,三天不到晚二狗子叔他们就回来了,专机也没送他们上山,是他们自己扛着铺盖行头,带着咸菜疙瘩和锅盔饼子上山的,不但没有买糖,连好脸色都没有了。于是大人们也不笑了,外村的见了我们村的人打个招呼就急急忙忙走了——过了一阵子我们才知道,二狗子叔他们演砸了。
说起来不怪二狗子叔他们,城里的灯太亮人也太多,座山雕大叔心一慌说错了一句话:“脸黄什么?”二狗子叔呢也有点自作聪明:“防冷涂的蜡!”“蜡?怎么又黄了?”“防冷——这个又涂一层蜡!”城里人就笑了还拍手。一会儿座山雕大叔要打灯了,枪一举……二狗子叔也把枪一举……,枪都没响——城里的幕布太高,马灯扔不出来,最后找到并学会了关电灯才“啪、啪”两下,旁边人只好喊“好枪法,一人打下一盏!”然后二狗子叔回答时就乱了“我是许旅长的养马副官胡——司令!”坐山雕大叔呢简直昏了头:“胡司令,那密电码呢?——你要是不交,皇军就要当你的家!”
大人们先是不说,后来就当笑话说,再后来就忘了,照样干活、唱戏,只是有时候说城里人不好,会笑话人,有时候也很惋惜二狗子叔他们,说是已经上县了,假如不是乱成那样,很有机会到合肥,然后再到北京唱戏给毛主席看,甚至还有人说,因为怕二狗子叔他们的专机太慢,毛主席就出来视察,本来准备到合肥去看二狗子叔他们唱戏的……。至于二狗子叔,回来后由于羞愧和负疚,每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半年多不说不笑,眼看着人瘦了一圈,最后终于病倒了,昏昏迷迷地说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全村。大家,包括四太婆都去看他也不见好,王奶奶和张跌打都只擅长治外伤,想尽办法也没有用,最后连三爷都说要好好准备后事,“二狗子人真不坏,那晓得说不照就不照,唉!”说得大人们尤其是婆姨们都抹眼泪。
但是外婆这次又找来了解放军,加上久庆家日日夜夜地在一旁服侍,二狗子叔的病居然好了,而且似乎忘了自己在县里面丢人现眼的往事,时不时地还和别人争论一顿、辩驳一顿,有时候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渐渐地似乎又和以前一样了。——但是还是落下了毛病,别人只要一问他:“二狗子耶,你们后来有莫有唱戏给毛主席看?”二狗子叔就会立马咳起嗽来,咳到说不出话为止。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07:43:5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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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的水清幽幽(七)

   但是二狗子叔来见外婆时却和以往不一样。他是和久庆家的一起来的,进门就爬下来磕了几个头,外婆走过去一脚把他挑了起来:“二狗,你少来!要谢,谢解放军!——在我这儿你敢讲不中听的话,我一脚揣你出门!”但是久庆家的就不能踢了,因为听说久庆家肚子里已经有了小二狗子,所以久庆家的说:“要不是你老跟解放军熟,要不是军医来得快,二狗子就莫有了……”
   那是,远近四乡的人都知道,外婆和解放军“那真是叫一家人”,我们村里的人也很自豪,从闹红的时候起到毛主席坐江山,全村前前后后有三百来人当了红军、八路或解放军,光是有名有姓的将军——都住在北京皇宫周围,挎着盒子炮跟在毛主席身后,就出了十几个,连四太婆都讲,他们家“提溜儿”倘使不是“光荣”了,现在当不上大将军至少也是小将军——这话大家都信,因为“提溜儿”光荣的时候已经是带好几百人的营长了,后来的几个小将军都是提溜儿的部下。但是他们所有人包括提溜儿在内,都是,曾经是,外婆的部下。
   村里的老人讲,外婆原来是铜鼓寨的“老把头”,直截了当地讲吧,就是山上铜鼓寨的土匪头。原来的土匪头是吴宣威,大家叫他吴大头,不知怎么弄的把外婆抢到山上去了,要外婆当押寨夫人。外婆跟他打,莫有打过他,拿刀抹脖子,刀又被抢走了,外婆就嚼舌自尽。吴大头慌了,跪了下来。外婆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要明媒正娶,二是要当一半家,三是不许欺压乡亲。吴大头发誓赌咒答应了后,外婆才嫁进寨里,除了村里摆了十桌之外,别的山头都来人拜见外婆。后来闹红的时候吴大头被官军打死了,头被砍下来在城墙上挂了十天。红军也不知道跑——四太婆说红军不叫跑,叫转移了——到什么地方去了,留下一些没有转移的伤兵和散兵就跟着上山当了土匪,这样一来外婆的人也多了枪也多了,和别的寨子本来就不错,大家就联寨,大把头中选老把头,就选了外婆,那时外婆还年轻,但大家叫她佘太君。
   再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开始鬼子并没有到山沟沟里来,只是官军的一些散兵游勇,在山下抢鸡征粮的骚扰了一阵,乡亲们告上山来,外婆就带人下山把他们围了起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补名字!要回家的一人一块大头,留抢走人!不上山又不走人的,姑奶奶点你的天灯!结果走了一大半,都是家里有八十岁老娘的,剩下一小半上了山。
   当中有个杨副官,他说他不走也不补名字当小卒,要留他起码弄个副寨主干干,不然点天灯就点天灯!他妈姨的姑奶奶不敢点你呀!外婆讲点!挖了个坑就埋!杨副官破口大骂,从我们家祖宗十八代骂起,可能也骂到我了,土快埋到胸口了还带喘带骂,大家讲“好汉子!”外婆叫人把他挖出来,给他一张凳子一碗酒,叫他润了嗓子再骂,骂来骂去还真让他骂成了二寨主,大家叫他杨二把。杨二把献了三条妙计,一是带人下山抢钱买枪,三块两块一杆,散兵手上多的很;二是严整山规,号令统一,犯了山规的一概崩了;三是村村寨寨联成一伙,民匪不分,山上留百十口子练兵,其他的轮流回家,无事种地,有事鸣锣齐人。外婆讲“照”!
   那时山上除了以往的老伙子之外,还有两撮子人,一撮子是败下来的国军,还有一撮子讲起来也是国军其实是红军,现在叫八路,他们都想来收编外婆的队伍,国军先来,送了两秆子机关枪和十捆子快枪,还下了个扎子委派外婆当游击军司令。红军送了两棵二十四响的快慢机,也有十捆子快枪,也下了个令委派外婆当游击大队长。枪和甚扎子甚呢外婆都笑纳了,就是“听调不听宣”。再后来日本鬼子也来招安,来了个甚通事官,送了五千块光洋,委派外婆当甚黄鞋子军团长,外婆这次没听杨副官的话,收了钱,割了通事官的耳朵,叫回去讲,姑奶奶就是太君,还听什么太君的?叫那个甚太君把驴头洗干净,姑奶奶那天高兴了来取!
   那甚子日本鬼子太君先是没有什么动静,后来不照了,讲是山里头有什么土,可以造飞机,还有甚子也是甚子有用的石头,要来挖。先来的队伍跟外婆、国军和八路联手开了一仗,败回去了,于是国军喝酒,八路开会,外婆他们忙着拣东西。这下子鬼子太君恼火了,骑一匹照夜玉狮子马,提一把日本青龙刀,拖着钢炮杀进山来——可是照样没有讨回好去,于是铜鼓寨的名声更大了,而外婆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了共产党。
   鬼子进山两次,国军就调了防,也不知道调防到了甚地方。八路呢,先是转移,等到鬼子败了下去也就跟着打,打过了就开会,还到寨子联欢。联了几次欢杨副官就讲,八路喊了不少人在了党,再搞下去我们的人都成八路的人了。外婆笑笑,讲自己的乡亲,不会。要在党的都是以前闹红的时候没有转移的红军,本来就是人家的人,还给人家也照。可是后来八路要杨副官、王奶奶也在党,外婆就动了怒,带着杨副官王奶奶去找八路评理,也不知道这个理怎么评的,回来后外婆和王奶奶也在了党,都赌过咒发过誓,就是杨副官死活不肯在党。八路莫有办法,外婆也莫有办法,只好先随他。
   鬼子第三次进了山,是三匹马拉的大钢炮,人也多,一眼望不到头。杨副官讲这下打不过人家,先不打。八路讲不打不照,鬼子会挖甚土走,还要修马路。外婆也不想打,八路讲你不是在党么?不是发过誓么?于是外婆他们和八路一起上,跟鬼子打了一天,莫有打过鬼子,就败了下来,人也伤了不少。这下杨副官不干了,找到外婆把枪往桌子上一甩,讲要么还听他的,要么就拿那把枪把他“军法从事”,外婆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把枪收了起来,给了杨副官两百光洋,叫他带着他原来的弟兄留枪走人,从后山走。杨副官给外婆磕了一个头,一跺脚就下了山。八路知道了讲杨副官当叛徒了,带着人去追,追了一阵子莫追到,八路也就回来了。
   不料杨副官他们在路上被鬼子逮到了,鬼子讲他们讲话的口音不对,毛猴子的干活,还要他们招是甚地方的毛猴子,不招就打,吊起来打,还有甚老虎凳辣椒水的。杨副官他们就是不招,讲是逃难的。鬼子不信,讲洋钱大大的,逃难的不是!——最后杨副官被汉奸们认出来了,鬼子请他吃饭喝酒,要委他团长的干活,杨副官吃了喝了,把桌子一掀跳起来骂“老子弄你小日本的妈!”鬼子把其他人用刺刀捅死了,把杨副官活埋了。消息传到山上,大家都跳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大骂日本鬼子他妈姨,王奶奶哭得象个泪人儿,提着杨副官留下来的那杆快慢机就往山下冲,几个人都拦不住。没有哭也没有骂的是外婆,喊大家吃饭但不许喝酒,天快黑的时候就带人下了山。
 楼主| 发表于 2004-4-13 07:47:3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小河的水清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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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的水清幽幽(八)
听三爷讲那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是暗暗的。凉凉的风吹得芦苇叶子簌簌地响,滩上的水鸟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此外就只听见外婆他们沙沙的脚步声,快到半夜的时候,枪响了起来。修路的小日本鬼子正睡得快活,一个个就被机关枪点了名,剩下的几个不是挨了枪子就是被大刀剁了头。外婆他们出了村子一数人,坏了,王奶奶不见了,赶紧回去找。这时候日本鬼子骑着马驾着电驴子上来了不少,等找到王奶奶时,日本鬼子已经把外婆他们月牙式围了起来,接下来好一场恶战!
日本鬼子先是冲了两次,都被打下去了,但天也亮了。鬼子架起大炮轰了个昏天黑地,然后甚驴头太君“拖死狗狗——妈姨”地一声怪叫,鬼子端着刺刀就往上冲,鬼子冲得尸横遍野,外婆他们的人也伤了不少。鬼子冲到快中午的时候,外婆讲不照了,枪子子跟掌心雷都不够了,淌水吧!外婆一枪把甚驴头太君打下马来,趁乱他们就冲了出来。
他妈姨的小日本鬼子矮子矮,一肚子拐,故意留个口子把外婆他们往芦苇荡里逼,要是杨副官还在,外婆他们就不会上当,可是当时外婆他们一急,就被逼进了芦苇荡,坏了,日本鬼子有屁划子在等着呢,他们人多把芦苇荡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就放火烧,机关枪扫得象刮风,钢炮轰得象擂鼓,外婆他们在烟火里一枪一个地打,枪子子莫有了就往水里躲,除了战死的弟兄其他人差不多都带了伤。王奶奶中了一枪,三爷先是背着她跑,后来三爷腿上也中了一枪,就背着王奶奶爬,在水里一寸一寸地爬。快到天黑的时候,四乡八寨都鸣起了锣,八路也在鬼子后面开了洋枪,鬼子这才退了回去。
外婆瞪着血红的眼睛,把受伤的人交给乡亲,自己带十几个人追了下去,后半夜到了县城,摸到鬼子的火药库就放了一把火,然后一人骑了一匹大洋马,撂倒了救火的一些鬼子和黄鞋子军。趁那一阵子乱就冲了回来,鬼子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只听见满街大喊“铜鼓寨好汉全伙在此”,吓得也不敢追,当天就把修路的鬼子全部调防回去了。
这一仗鬼子跟黄鞋子军死伤了头两百,外婆手下的弟兄战死了五六十人,受伤的也有两百好几。八路在开大会,讲我们打了大胜仗,寨子里在办丧事,全寨白花花的,立起了战死弟兄们的牌位,还有杨副官和他原来那部分弟兄的牌位。办完了丧事,外婆把剩下的弟兄分成三个五个一伙,十个八个一群,白天睡觉晚上出去,莫有别的事,每晚上提个人头回来,不是日本鬼子的头,就是自己的头!
一开始还容易提,后来日本鬼子的头越来越少,晚上全部躲到县城里。虽讲他们又拖了炮进山,可是外婆他们不跟鬼子硬干——日本鬼子的炮厉害,外婆他们照样夜里干。后来日本鬼子新来个了甚太君,贴了一张告示,讲抓到外婆赏金票子一万块,外婆他们也贴了一张告示就在县城里头,讲哪个提了鬼子那个甚太君的头来,赏大洋一块!就这样一直到胜利,哪个都莫有花掉这笔钱。
胜利了以后,国军跟八路又要开仗。国军进了县里,派人来讲八路红眉毛绿眼睛还共产共妻,外婆和乡亲们都不相信。为甚呢?八路现在还住在山上大家都认得,都是黑眉毛黑眼睛跟我们一样,八年抗战也莫见过他们共产共妻。八路讲国军抗战时躲到山上,现在下山摘桃子了,大家也笑,摘桃子么要上山,山下甚地方有桃子?后来国军要乡亲们交钱粮,收了一次又要收一次,乡亲们不干了,莫有钱粮!国军就讲大家抗捐,最后动起手来。国军拖着钢炮,穿着皮靴,头上还戴着铁帽子,看起来象日本鬼子又打进来了,他妈姨的这还了得!动手干他个狗弄的!这次外婆他们真的跟共产党成一伙的了,大家联手赶走了国军,我们这儿又成了根据地。再后来八路讲,国军要来抢胜利果子,——这下不光是桃子了。果子都给国军抢走了,山里人还指望什么活呢?于是外婆让一些些人就当了八路,老人跟女人就做衣服做军鞋,推小车子送军粮,一直保着毛主席坐了江山。——毛主席讲义气、够交情,所以也要护着外婆。
那天,毛主席又派一个甚司令来看外婆了,消息传来时,我们大家都在粘知了,忙,不想去看甚司令,外婆不也是司令么?想看回家慢慢地看细细地看——假如你敢的话。但是黑皮过来讲,这次来的是大司令,叫甚副参谋长,开了两挂乌龟壳子车!于是我们就回去了,去看乌龟壳子车,甚参谋长不想看,甚副参谋长,刁德一还是参谋长么,当然是胡司令大!我口渴了先回去,果然门口有两个兵,但腰里没有别盒子枪,倒是坐在竹凳子上,端着搪瓷缸子在喝水,也莫有不让我进去。
堂屋里坐着几个解放军,我照老规矩往厨房里躲,奇怪的是外婆把我叫了过去,告诉大家我叫狗伢子,那几个解放军讲甚我也莫听清楚,慌。过了一会有个解放军叫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伢子出来时,我才回过神来。那个解放军皮子白白的瘦瘦的,跟这个伢子长得差不多,还摸摸我的头,手倒是暖暖的。另外有个解放军黑黑的胖胖的——是个司令,因为白解放军讲,张司令员也麻烦你了。其他几个我就莫看清楚了,因为外婆叫我带解放军的伢子出去玩去。等我们玩到天黑回来,解放军都已经走了。——那以后解放军的伢子就住在我们家,跟我们一起玩。
这个解放军伢子个子比我高一点点,就一点点,白些子,但是笨得很,胆子倒不小,叫他爬树就爬树,喊他骑牛就骑牛,不喜欢讲话,我们讲话他听,有时候笑一笑,牙齿倒白,——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用刷子蘸了石灰膏子刷牙,大家看了都好笑。另外他还穿鞋子!小伢子只有冬天才穿鞋子,他倒象个丫头。所以大家喊他白丫头!
(九)
我们自然要问白丫头,他爹爹在解放军里是个甚官,白丫头迟疑了一下,讲他爹爹不许他讲。我们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隔了一会,黑皮才问他那天他爹爹来莫来,就是摸我头的白解放军呀,他讲,——一边看着我,好象求我们不要再问下去。忒哧哧!不问就不问,好稀奇么!他不讲我们也能知道!果然二狗子叔把消息传过来了,那个胖解放军是军分区的张司令,而且白丫头的爹爹白解放军是军总区的副参谋长——比张司令还大些子!
这下子黑皮得意了,因为他探来的消息一点不错,而我则受了一顿嘲笑,给白解放军摸了头都不知道人家是大司令!那能怪我么?小画画书上的解放军大司令都是浓眉毛大眼睛,讲话把腰一叉:“同志们!”白解放军一点都不象!于是大家不理我,去问白丫头,他爹爹用的是甚枪,是盒子呢还是撸子。白丫头讲,他爹爹莫有枪。大家不信,莫有枪叫甚解放军?外婆那阵子就是腰里头别两把盒子!再问他爹爹有几个副官、几个马弁、几个勤务兵,白丫头还是讲莫有。那你爹爹晚上要吃个芋头哪个去拿?你听听,是他妈姨!特哧哧,这叫甚大司令,还不是跟我们一样么!
不过,恐怕就是因为和我们一样,我们觉得和白丫头顿时亲近起来,除了穿鞋子和刷牙齿还让我们觉得别扭外,他很快就和我们打成一伙了。我们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他也知道一点子我们不知道的事,好比有一次我们到山洼子里头摘野梨,走得太远有点子认不得路了,白丫头摸摸松树根子,指指讲哪边是南、我们该往那边走,倒给他讲对了。特别是夏天的晚上,我们坐在草垛子上,白丫头给我们讲甚是牛郎星和牛郎星的伢子甚是织女星……
           END
狼的处男作当时就写到这里,因为环境突然起了变化,没有条件“坐家”了,以后也就一直放着,有时候回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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