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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
据说沙子在这里倒下。
据说轻功天下第一的韦一笑在这里停留过。
又据说萧十一郎在这里看过落日。
而此刻。
一个人。
一个佩剑的人站立在这,以亘古不变的姿势。沉静无我,像释迦牟尼, 像摩诃达摩。
许久,他缓缓蹲下,将头扎进水里……
在沙漠,水是最可爱的东西。
他离开时,水袋中蓄满了水。
这一次没有据说, 因为沙漠中只有他一人经过。
如果江湖平静了30年,那必会有一次变天。
如果江湖平静了20年,那必会有一场浩劫。
而如果江湖平静了10年,则必有大事发生。
中原。
客栈。
无数个平凡客栈中的一个。
无数个自以为是却极平凡的人中的一群。
“此话当真?”坐在中间那个着白衣的男子问道,身体藏在白色中,只留下兰花指令人作呕的扬起。
“消息乃是肖宵小传出,绝不敢欺骗公子。”腰弯到九十度,恨不能更低些。又是一个不知江湖凶险而误上贼船的可怜虫。
“打赏。”白衣男子的口气中充满不耐,仿佛眼前的人会弄脏了他的白衣。杯中的水一口未饮,拂袖离去。
这个平凡的客栈仿佛变得很不平凡,不是因为已经离去的那个白衣男子,而是因为角落中坐着的那个人。沾满尘土的黑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任何一个乞丐的衣服都比他干净,但任何一个乞丐都不能像他一样,坐在一个平凡的客栈里,却像一个君王。
他缓缓站起,扔下一片金叶,离开客栈。
他在澡堂。
几个月没有洗澡,他知道自己有多脏。
他轻轻擦拭着身上的每一寸,像抚摸情人的脸,长期握剑的手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划过皮肤,有一种很奇异的触感。他知道,他已经用自己的剑证明了自己。
他的剑。
他抚摸着和他的脏形成鲜明对比的剑,脸上僵硬的线条渐渐柔和。他想起老头,老头常说这柄剑像他的情人,应该叫情人剑。他摇摇头,他的剑只有一个名字--转魄。他不会再要第二个名字,即使这个名字是老头给的,即使老头临死前还不放弃。老头说他很固执,是的。
水温温的,侵噬着他的每一寸皮肤。紧绷的肌肉渐渐投降,变得松弛。他满足的轻叹一口气,想起那个客栈,那个人说的话。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他和老头,但老头已经是死人,这个秘密又是如何传出的?
一缕斜阳照进来。
他古铜色的后背上,布满一道可憎的疤。他用这一道疤换来一个称号--枭狼。
大漠中的枭狼。
代表死亡的枭狼。
除了老头,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只知道枭狼,那个佩剑的枭狼。仅用一道疤,换了他们领袖的一条命。一柄可怕的剑,一个可怕的佩剑的男人。
传说大漠中有一只狼,他的剑气更胜过他的剑。而他的剑比他的人更快,如影随形。但这只是传说,没有人能不被那诡秘的剑光迷惑,更没有人有机会闪过那道剑光。
实际上他不喜欢杀人,每一次看到对手渐起的血,他都觉得死亡的是自己。其实每个人天天都在死亡,当沉睡而失去意识时,和死亡有何分别?但这毕竟不是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死亡像他的对手,永远不会醒来,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也许他该感谢老头,教了他那么多东西,所以死的不是他。
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老头在临死前提了那么奇怪的两个要求?
老头的第一个遗愿他已经完成了。但他始终觉得老头在耍他,让他千里迢迢到大漠去,只为了送一壶酒给那个叫猎鹰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接过酒什么也没说,只拿了两个杯和他对饮。而且,大漠中人似乎闲得无聊,看见他肩上的剑非要“切磋切磋”。切磋的结果是他回来的路上碰到更多无聊的人,甚至有人想取他性命。剑有双刃,为什么他们要固守残忍的那一面?摇头……
走出澡堂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这次他没有戴斗笠,他们迟早会找到他的,没有必要。
这一次他会死吗?如果真的会死,他希望死前能有人唤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对老头提过这个要求,他太孤傲。但孤傲的人往往孤独。枭狼?他在心底笑笑,也许这个绰号挺适合他。
他看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不满意的摇摇头。矮的那个,甚至没有他的转魄高,他考虑要不要拔转魄。
“聪明的,把图拿来,还能留你一条小命,否则-----”路旁的野草只剩半截。野草无罪,为何无辜受损?枭狼冷冷的看着那个人的剑。这种剑法,简直玷污了剑术。此等货色都已得到消息,想必他以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那一高一矮两人见他久不答话,笑道:“原来真是个哑巴,你到底给是不给?”有没有见过长的很丑的并且少了两个门牙的人奸笑?没有?请想像一下。
他摇摇头,想让他们离开。但显然那两个人的理解能力有限,没有识相的转身离去,而是拔出了剑。知道枭狼的人,都知道他摇头的习惯,当他的头摇到第三次时,对手只会有同一个下场--死。但有一次他摇了四次头,真的,是四次,而且对手并没有死,只是断了一条腿。那个人后来对自己的妻子回忆:“……当时他连摇了四次,我以为我必定会死得很惨,但接着他居然点了一下头,然后我看到那道剑光,无法形容的……”说这话时,他的眼中露出很奇异的亮光,“然后我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已经在一丈外。”他应该对枭狼恨之入骨的,但他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所以他说:“枭狼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妻子没有问他原因,她相信丈夫说的一切,他说枭狼是大丈夫,那么枭狼绝不会是小人。
而现在,枭狼摇了第三次头,向那两个人走去,他没有拔转魄。任何东西都可以当做武器,比如天下第一买卖人老榕的武器是--钱。又比如枭狼的武器。他就这么悠闲的向前走着。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一高一矮两个人没看见,左前方5公里处那颗树上的人没看见,不知道他自己看见没有。只是咽下一口茶的时间,那两个人的剑已经准确刺入对方的心脏。其实如果他们出剑不那么狠,还能留下一条命,但他们和他的其他对手一样,出招的时候只想夺命,所以他只好让他们,死。
枭狼继续向前走,老头说过,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对手也是一件武器,一件很好用的武器。老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当然,不包括废话。
客栈
名叫龙门的客栈。
一个人。
两盘菜,一碗饭。
一个人正在吃饭。
一口菜,两口饭。
老头说,吃饭也要养成习惯,除非菜很可口,可口得让他不想吃饭。
老头教他的东西很多,比如,厨艺。
所以他知道,这个客栈的饭菜虽然不错,却比不上他的厨艺。
所以他很有规律的吃饭,并顺便看看周围的人。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无知并快乐着。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聪明的,但他并不快乐。无知和智慧不同吗?他有点迷惑。无知的人从来就没有出发,固守在自己的家中,安于自己平凡的生活,不去思考什么,也不为什么烦恼。而他已经出发了,并到达了终点,同样在家,不是吗?既然这样,有什么不同?可是,为什么他不快乐。或者,他并不如自己想像的聪明?
不再思考,继续吃饭。一口菜,两口饭。直到……
“朋友,请我喝口酒怎么样?”
一个大人坐在他对面,很随意的笑着,仿佛和老朋友打招呼。表情有些孩子气,但很协调。
他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继续吃饭。
陌生人不再说话,笑嘻嘻的看着他。
一口菜,两口饭,一口菜,两口饭,一口菜,他放下筷子,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叶,放在桌上。自己吃饭时一个陌生人笑嘻嘻的专注的看着你,任谁也吃不下。陌生人笑得更灿烂,也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他抬头,不解的看着陌生人。
“我喜欢喝别人请的酒。”陌生人依然在笑。
他沉默,继而点点头。
“小二,两坛女儿红。”陌生人笑眯眯的说,“敝姓湛,湛翛然。”
他点头,算是知道。
“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犹豫,但仅仅是0.58秒,然后他摇摇头。
湛翛然不再问,只是喝酒,然后说些老头经常说的,在他看来可有可无的废话。他不明白,说这些废话的时候,他们为什么都是很开心的样子。世间之事,有什么值得真正的喜或悲?似乎在很多年以前,他从老头手中接过转魄时,有那么一点奇妙的感觉。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快乐?
“朋友,酒喝完了,我也该走了。下次我请你,后会有期。”
他点点头,算是道别。
湛翛然晃晃悠悠的走出去,似乎他就该是那样走的。他这才看见湛翛然身后的剑,很长,和他的转魄差不多。佩在他身上,显得很协调。喝酒时他还发现,自己读不懂湛翛然的眼睛,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一直按着老头给的那张图走,他只希望能快点将东西取出来,然后离开,离开江湖这个麻烦的地方。他总觉得这条路有点不对劲,可是,到底是哪出了错?
他打得很累。
他的转魄似乎也厌倦了。
当年紫衣侯是唯一能和白袍人平起平坐的人,但紫衣侯死了。所以白袍人很感谢方宝玉杀了他。据说,他死前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多累。
这就是高手的悲哀。
枭狼也觉得很悲哀。他抚摸着自己的转魄,觉得自己对不起它。剑之不幸,在于遇到庸将。但更为不幸的是,遇到了良将,却不得不用来杀庸人。
他已经杀了17个人,从他回到中原开始。
他看着第18个不知死活的人,无奈的摇摇头。只是一张图,不是吗?他不知道,是自己真想摇头,还是已经成为习惯性动作。他怀疑自己有可能会得偏头痛,很有可能。
像在大漠一样,他在中原已名声渐起。他不喜欢这样,当名人感觉不好。在江湖中常听到一句话:“你活得不耐烦了!”如果这话是随便哪个街头地痞说的,我们转过头继续走路,当这个白痴在放屁。但如果是从名人嘴里说出来,就很有分量了。当然,没有人听枭狼说过这句话,大概也没人想听枭狼说这句话。无论是在大漠还是中原,他都没有用语言和对手交流过,他只用剑来说话。一个平凡人,别人不会在乎他说不说话,说什么话,会不会说话。但他是枭狼,已经在江湖风云排行榜中占得一席之位的枭狼。所以他不说话,有人在乎。于是有人猜他是哑巴,还有人说,他只是不愿说话,似乎在他们眼中,高手都这么孤傲。又于是有人打赌,赌他是不是哑巴,据说赌注能买下整个洛阳城。
现在这个人正很仔细的看他,他相信这个人也想知道他会不会说话。他渐渐觉得这个人并不是来自寻死路的,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也相信那个人的眼睛并没说谎。他来找他有目的,但目的不是杀他。老头说过,一个人的眼睛能告诉你很多事。而他觉得,一个人的嘴除了吃饭没有说话的必要,他相信能看透别人,用自己的眼睛,用别人的眼睛。
江湖哲学家古龙说:一个瞎子常常能成为智者,因为他是瞎子。
因为当你失去一个器官,你的其他器官会更发达。
如果枭狼愿意,他会说:我不想用嘴说话,我喜欢用眼睛说话。
他在等这个人开口,用嘴说话。他有足够的耐心等。
“阁下便是枭狼。”语气中没有询问,像是在打招呼。
枭狼点头。
老头说,虽然这个人可能在下一刻杀了你,但你必须有礼貌,因为他并不是马上要杀你,要杀你的是下一刻的他,对这一刻的他,你要有礼貌,这是练剑者的风范。他相信老头的话。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头正很优雅的喝茶,然而当他走出去的时候,老头又偷袭了他。老头不仅帮他练就了很好的应变能力,也练就了极为君子的风度。
所以,虽然他很高,甚至长得有些粗犷,甚至他杀了很多人。对面的那个人,依然觉得他有点谦谦君子般的儒雅。
“在下奉主上之命,特请公子过‘风云天下’一叙。”
江湖各大山庄中,“风云天下”排名第二,只是他没记下山庄主人的名字,所以他不说话。当然,就算是他知道,他一样不会说话。
“我主上乃是公孙犹龙,‘风云天下’的庄主。”
居然已惊动了天下第二山庄,偌大一个江湖,竟小得可怜。
他点头。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同意,会添更多麻烦,结果还是一样的,公孙犹龙要见他。
他想起江湖中人常说的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除了点头,就是摇头。他只能选择点头。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风云天下”是武林第一山庄。
看气势。
枭狼没有认真数,但他肯定他经过的亭子不少于7个,红豆木盖的。
下雨的时候,在山庄里行走绝不会淋湿。
只不过大概会走得很累。
因为枭狼已经走很久了,还没有见到庄主。
如果这位庄主是有意让他知道‘风云天下’的气势,那就太愚蠢了。越是复杂的地方,越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枭狼不是傻瓜。
他希望没有再来的机会,如果真的会再来,那他下次一定选择轻功,只要不吓到人。
在他终于准备认真数数有几个亭子的时候,来请他的黑衣人说:“到了。”
如果一个多余的东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是不是会显得很不协调?枭狼看着大宅前的一块大石头,想把它踢开。石头上居然有几株花草,但有一株太突兀,像是一头柔顺的头发上有一搓异军突起。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是枭狼,在别人说话的时候默默观察身边的一点一滴没有被破坏的东西的枭狼。有的人天生聪明,你告诉他什么是正确的审美观,他会很有风度的听你说完,然后告诉你,你今天穿的很难看。如果不幸他心情不是太好,他会不客气的说:“你红色的帽子像鸡冠,再加上你这套绿色的衣服和这条黑色腰带,呵呵,老兄你真幽默,扮什么不好扮公鸡。”当然,这个人不是枭狼,因为他不和没必要的人说话,这个人是老头。直到他死时都没和枭狼争论出谁更聪明,因为枭狼从来不和他争论,他觉得自己更聪明,这就够了。没必要去说服别人,如果你真的说服了别人,只能说明他愿意被你说服,实际上,他一直认为你是笨蛋。
“主上有请。”
他回过神,走进那扇门。
这个房间是第二个和山庄不协调的地方,出奇的暗。唯一发出亮光的是那两个镶在椅子上的碗大的夜明珠。碗大的夜明珠当然不可能镶在普通的椅子上。那是张树根雕成的椅子。根雕当然不稀罕。只不过那张椅子出奇的大而且协调而且不像普通的树根。而这张椅子上居然坐着一个人!
椅子本来就是用来坐人的,只不过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也很奇怪。不是说他很丑,恰恰相反,他的脸虽然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却十分俊逸,一种慵懒得危险的俊逸。但是在这张脸上,却有双无神的眼。这个人没有看枭狼,只淡淡说了句:“请坐。”难道他是个瞎子?堂堂天下第二山庄的庄主是瞎子?
枭狼一向平静的脸也有了一丝疑惑。真的是一个瞎子?那张脸诡秘的笑笑,说道:“阁下一定在想,我一个瞎子怎么能号令堂堂天下第二山庄。在江湖中,所有不可能的事都可能发生,不是吗?”枭狼保持平静,不回答。那个黑衣人已经站到了椅子右边,而左边那个白衣人是……枭狼想起那个客栈。白衣人依然只露出一双手,哼,永远别相信让娘娘腔当手下的家伙。
“你可以不回答我的话,不管原因是什么。我请你来,只想和你做个交易。你一定已经猜到我是为了那张图,不错。我的目标不只是要坐稳这个天下第二山庄庄主的位置,天下第一山庄才是我的目标。而你手里的那张图,可以助我找到湛门的秘籍和宝藏,到那时,我会让湛门消失,天下第一山庄将是‘风云天下’,而你,将做第一山庄的第二把交椅,这个交易很划算,不是吗?”
枭狼默默的喝茶,从老头走后,他已经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他放下只剩茶叶的杯子,起身,走了出去。一步,两步……快到门口……“你会后悔的!你只有两个选择,如果你放弃交易,我会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枭狼掏掏耳朵,跨出门槛,继续走……夕阳照在转魄上,反射出奇异的光。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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