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孤独的狼

外婆
从炎热的海岛突然回到江北山区，会不会感到一些寒意？然而我连直升机旋翼的声音都听不见，头脑已经麻木，反复地想着四个字：外婆走了……
舷窗外还是青山吗？氤氲的还是山岚吗？无声地躺在那里的还是山涧吗？为什么我熟悉的大山突然没有了生气？
从村头望去，门外搭了很大的芦棚，很多人坐在上面，屋里还有人在号啕，在哭泣。我走不动了，慢慢地坐下来，垂着头，看着家里的狗，和我一起长大的老大黑一生都在陪着外婆，忠实的大黄是大黑去世后才来的，没想到主人先他而去，现在也把下巴放在地上，浑浊的眼睛里有泪……
我又看见了外婆，外婆躺在那里，脸上依然是满不在乎的神色。外婆看见我来，嘴角似乎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挥了挥手，“算了，你大了，‘鸡脑袋上一块肉——也是个冠’给你留面子！”外婆对爸爸这样说过，对妈妈这样说过，对姐姐哥哥也都这样说过。外婆说过的许多话我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引用着，因为这些话已经刻在了我心里。
乡亲们说，自从比外婆小三岁的王奶奶走了以后，外婆就经常说“断头话”，有一天突然说起了外公：“我要去见死鬼了。……死鬼脾气不好，对我倒是百依百顺，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地下也闷，我呢，该吃的都吃过了，该见识的也见识了，还和三个皇上一起吃过饭，也该陪陪他了。”乡亲们说，太婆，你不能这样说啊，你身板旺得很呢，过了一百岁再说不迟。外婆笑，说也是，等狗伢子给我添重重了，我带小东西到十五岁上大学，正好一百岁走！
乡亲们说，外婆那一阵特别念叨我，哥哥嫂子看不上外婆的石头房子，来了住两天就要走，只有我回去才是回家，而且外婆希望我生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姓吴。不过外婆也很着急，因为狗伢子还没有为他老人家找到外孙媳妇，外婆甚至决定，我下次回家如果还是一个人，她就要“自己帮他找个丫头，圆了房才许走！”
乡亲们说，那天晚上大家和以前一样来陪外婆说话，还没有到往常睡觉的时间，外婆突然说好累，乡亲们就散去了，外婆说好，想睡了，累，明天不想起来。大家竟没有听出这是“断头话”，还说太婆那你就多歇一会儿吧。第二天大家没有看见我们家的炊烟，就送了饭来，不料，外婆已经在夜里悄悄地走了。
父亲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时声音很低沉，还有些浑浊。他在主持一个会议不能来送外婆；妈妈在国外访问也来不及回来。父亲亲自为我请的假，司令员对我说，挺进大别山，部队没有粮食没有衣服，外婆带人送了三百担粮食，五十匹土布，捆了十一头猪，其中两头猪还没有长大……你送送你外婆，也代我们送送军区的老战友，老外婆……
其实我们都知道外婆近来身体不好，心脏。外婆就是不肯在北京，爸爸妈妈劝急了她就把眼睛一瞪：“我是强盗出身！自古没有强盗活八十，这几年都是赚的！死在北京住八宝山，嫌吵，我还要回去陪死鬼，还要和珍子作邻居！住你们那个医院作甚！”只有我知道，外婆不愿意火化，她说，你外公的头被砍了，我要再化成了灰，怕是再也认不得了，还有珍子，我舍不得……
乡亲们也舍不得外婆。九沟十八寨，外婆当了六十多年“大把头”，乡亲们说起外婆就说她脾气不好，但是“实诚，心热，拿得出主意，让人服。”外婆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但老年信过一阵子佛，还要我从香港偷偷买过佛经，但外婆不是为了忏悔宿业，外婆说，打仗那辰光枪子不长眼，难免没有冤死鬼，现在老了，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说到底呢，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家，我手上破的家也不少，鬼子是他活该，其他的可都是中国人……
外婆晚年的生活也算幸福优裕了，爸爸说你到北京来吧山里没有人照应，外婆说从山里到县上，喊我妈喊我奶奶喊我太婆的你知道有多少？离了那片山我浑身不得劲，再说九沟十八寨的乡亲们也离不了我！那时是春节，嫂子第一次看见外婆，低低地嘀咕一声，政协荣誉副主席算个什么，外婆“眼不花耳不聋还能咬蚕豆”，“懒得理小妖精”而是把已经当了师长的哥哥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顿：你问问你老子，淮海战役的胜利怎么来的！刘司令怎么说的！邓政委都没有看不起我！
外婆对我也很凶。我小时侯在外面摔了跤回来，外婆唯一的安慰是“蠢货！路都不会走！”平时外婆也不管我，“好花由他自开，要成由他自成。管他作甚！”外婆教我游泳的方法就是用一根长竹竿把我往水里按，而我上学时外婆只说过一次：“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你老子娘，走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你考不了第一名，就给我在院墙外蹲着！”
山里的孩子免不了打架，而我往往只和大孩子打，也常常被孙子打了爷爷。在宗法制度较严的山区，这是件可大可小的事，然而外婆对那些来打招呼的乡亲总是笑笑：小伢子晓得甚？——回去不许打小伢子！等人家走了再来骂我：“跟你讲过，‘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叫你扎马步你就定不下心，现在起腿三分虚，被人家掼倒了吧？去，扎马步！”
外婆也和我们讲故事，很少，而且是大人们要她讲、她晚上喝过酒后才会讲：“我们怎么在党的呢？八路军给我们游击队讲故事，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大家都愿意听。那天大家坐在滚烫的炕头上，听八路讲在党容易出去难，进来了再出去就是叛徒，所有的八路军都和你拼命……然后在炕下放根草绳，哪个热得受不了下炕了就欢迎欢迎，你是同志了。后来八路的政委找我喝酒，说大把头啊，你要在党多好，能帮我们做好多事，可惜你不在党……我就这么在了党。
后来我懂事了，叫外婆别这样说，影响不好，外婆说：“我能不讲话，我不能讲假话！我们家祖祖辈辈不讲假话！”
外婆走了，很多人走在山路上，拿着从几十里上百里路外带来的几块砖、一小包沙子或者水泥来送她，还有最好的瓦匠、石工，按照外婆的嘱咐，墓要靠着外公，不能比外公的大。旁边是王奶奶的墓，靠着杨副官杨二把头的墓，外婆说，我替他们做主了，大家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何必还要分开？都是烈性子的山里人，旁人说甚，管他！
每次经过那里，我都要求飞低一些、再低一些，让我能看见沉睡在大山臂弯里的外婆，还有王奶奶，还有永远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外公和杨副官，反正，都是烈性子的山里人吧。“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迟早我也有那一天。外婆，到那一天，“等我把大家的事忙好了”，我会来陪你。以前，陪你的时候太少，到那一天，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吧？
外婆，帮我问候王奶奶……

雪韵

一份思念，一份深情，令人感动。
更可敬佩的是这么一位老革命。
外婆走了，不光活在儿女子孙的心里，也永远活在世世代代的中国人心里……

悠悠我心

一个耿直爽朗好强的外婆，感动中。。。

紫汀儿

     看到网络上关于外婆的文字，总是很投入的把自己融入角色里，以期读出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只是很多时候除了感动或是感叹，很少有共鸣。因为我没有看到过外婆，她在妈妈还没有成家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只是听妈妈陆续的说些她的故事，点点滴滴的。

子剑

坚强是原于一种爱……

荷风

    俺外婆在俺2岁多就离开了，没留下印象
    只能在狼外婆的回忆中思索外婆的影子…………

孤独的狼

…………

紫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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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一份怀念的感觉来读，竟然那么不同。原来不管是谁，是男、是女，与亲情面前，永远都是用心在回味用泪写追思。
　　　
　　……明白了：））

快乐如风

为你有这样的外婆骄傲吧。。。。。

紫月湘妃

尘归尘,土归土.可是却遗下不绝如缕的思念孤孤单单游荡在人间，萦绕在心怀····

隐者

外婆也为有你这个好外孙而骄傲的
把深情融注在悠悠的思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