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背地旮旯（完整版）

那些言语

                      十七
      这边银珠心也活动了，回到甸子村，儿子不拿她当妈亲，远远的就跟她顶牛，说啥也不听，把她给买的旅游鞋都扔出门外，就差没骂她一声破鞋了。才不过前后三个月的事，一切都变样了。郑圪圈倒是赔着笑脸端吃端喝的，相较于窦五，郑圪圈好说话的多，骂死不吭一句，不回一嘴，就是耳光上脸，也顶多是躲的份。窦五就不一样了，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地跟她吵架。惹得她生气生得两奶子生疼，这日子要是一直这样过下去，还真要命。更严重的是，租那房子发潮，就是大夏天的睡到半夜腿抽筋关节疼。老是担心今天花光钱明天就吃不上饭了，前后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死了炕上不到晚上窦五收工也没人知道。不像在甸子村家里，日子过得踏实，有米有面，有菜有蛋。吃得虽然孬一点，过得舒心，没人给气受。
     窦五一门心思想多挣点钱好准备银珠坐月子用。进了阴历八月，早晚天气很凉了，再有不到一个月，银珠就坐月子了，赶在坐月子前，先把炭买上。庄户人，烧在前吃在后，不能把娃生了冷炕上。建筑工地上压了工人一个半月工资了，工头说到下个月初，两个月的工资一起发，最近手头紧。工人骂归骂，还照旧受苦干活，眼看快到收工季节了，谁不想再趁着天气还不太冷挣几个钱过冬。
     卖了三只羊的钱，还剩一百五。刚够买一吨炭，窦五愁得半宿半宿失眠，银珠老是叫他半夜起来给搓腿，痉圪瘩一抽鸡蛋大，半天搓不开，疼得银珠爹妈老子地哭喊。听邻居说是缺钙，两块四一瓶的钙片一次四五颗吃，吃了半个多月了也没大见效。窦五有心带银珠去医院检查一下，想想没敢伸那一腿，一去医院没三、五十下不来。再不发工钱，看来还得回家卖羊去。
     离银珠坐月子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早晨窦五到工地上，看到几个去得比他早的工人也没开始干活，聚在一起正议论啥。窦五走过去，马上听得有招呼他：
     “窦五，这下完蛋了，咱们让人家骗了，工头跑了，两个多月的工资没了。日特，一千四五啊。”
    窦五一听，脑子嗡的一下，感觉眼前一黑，差点没缓过气来，半天才嘣出三个字：“咋回事？”
     “还咋回事？工头结了帐跑了，把咱们二、三十号人都给骗了，今年连年也过不去了。”
     “听说那家伙是达茂旗的，找他去······”
     “达茂旗那么大，去哪找？谁知道他是旗里的还是乡下的？名字都可能是假的······”
     窦五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家的，整个人就跟懵了似的，头脑晕晕乎乎的，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有一身苦力，也可能吃不上饭，咋办两个字在他头脑里无限地放大，涨得他恨不能把脑袋割下来扔了臭水沟里。他都不知道咋跟银珠开口说。
      银珠一眼就看出窦五脸色不好看。再说，这才半上午，这个时候窦五就能收工？
     “咋了？五子？出啥事了？你闯祸了？脸色咋那么难看？”银珠腿浮肿得厉害，坐都坐不下，跪在炕上，倚着被垛问。
     “完了，活不下去了。”窦五在灶边抽过烧火时坐的小板凳坐下，把脸闷在双手中压抑地说：“钱——没了，工头结了帐——跑了，这两个多月白干了。”
    半天银珠没声音。窦五抬头一看，只见银珠嘴张得黑洞洞的，两眼呆痴地望向窗外。窦五惊慌地站起身，正准备上炕摇摇银珠。就听得银珠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俄的妈，咋——活！”突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整个人如同一堆稀释的烂泥一样瘫在被垛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窦五急上炕抱住银珠连拍后背带顺胸口急道：“银珠，不哭了，不哭了，咱还有羊，俄今天就回去卖羊，不哭了，看气坏娃啊·······”
    说话中间，就见银珠突然神情不对：“啊——啊——”尖叫了两声捂住肚子了。
    “咋了？银珠，你咋了？”窦五惊出一脑门毛白汗：“你可不能出事了，你不要吓俄······”
     “生啊，俄——要——生了。”银珠痛得抖成一团，连话也说不出来。
    “天神爷，这咋办？”一点没有经验的窦五人急无智，一个高跳下炕，背朝银珠蹲了炕沿边急道：“赶快爬俄背上，俄背你去医院。”
    银珠动也不能动了，气得直摆手：“不行——叫婷婷妈······她说介绍个······接生婆的。”银珠痛出一身大汗来，浑身抖个不停。
     婷婷妈是跟他们租一个院子南屋的一个女人，搬了这里，银珠经常去她家看电视。窦五三步两步跑进婷婷家，简单地跟婷婷妈说了一下。婷婷妈披衣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五子，我去给你叫产婆，你赶快准备好钱，顺便烧上一锅热水，准备好盆子啥的。”
     窦五很想说他手里就剩不到三十块钱了，但这个时候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先等孩子生下来再说。窦五没顾得上细说，又奔进屋里去守着银珠了。

那些言语

                     十八
     孩子一生出脑袋，把一直在医院接生惯了的王大夫都吓了一跳，不过她马上恢复镇定。对旁边帮忙的窦五说：
    “做好心理准备，是个无脑儿，可能活不了。”
     窦五手里的铜瓢当啷一声就掉到热水锅里，溅出的开水烫得他缩了一下脖子，他怯怯地问：“啥叫无脑儿？”
    蒙着口罩的王大夫说：“一会你就见到了。”然后就听得银珠一声闷哼。王大夫卡嚓一声剪断脐带顺手把婴儿放在炕上铺的白布上，紧接着三下两下挤压出银珠肚里的胎盘。
     窦五就看了那孩子一眼，今生他再也不会忘记，如同恶梦一样。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新生婴儿。脑袋上只有两只眼，一动不动地躺在白布上。窦五替无数只羊接过生，人和羊似乎也差不了多少，就在银珠刚才痛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他一直很得心应手地配合着王大夫，丝毫没出乱子。但是，当他看到那孩子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股庞大的气流冲脑门顶冲了上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头发直立立地竖了起来，整个身上的汗毛都如刺猬般向外炸开。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气······
     窦五不记得怎么扔掉那个已经死了的男婴。只记得，婷婷妈很好心地从自己家里拿出一百二十块钱送走了大夫。然后，窦五眼前轮番出现的就是那个孩子的怪样子和银珠的泪脸。那天，他觉得天好像要塌陷了，天始终灰蒙蒙的，好像到晚上还飘起了雪花······
     窦四替窦五处理了四只羊送过钱来。刚过了八月十五，羊肉羊皮的价格都有些回落。窦四怪窦五不提早处理，前半个多月赶在十五前处理，三只羊能多卖七、八十块钱。窦五一直不想说话，懒懒的。
     工地没活了，窦五自己在家侍候银珠月子。他们俩谁都很少说话窦五又拿起烟抽上了，银珠大部分时间在闭着眼睡觉。醒来的时候也很少跟窦五说话，只是张着两眼望顶蓬，窦五不知道她在想啥，他不敢问，也不想问。那个怪胎孩子，把他们共同缔造的世界里属于温情的东西都带走了。
     银珠没等出月子就走了，那天是阴历十月初六。早晨一起来，银珠就穿扮停当了。
     “五子，俄想回家了。”银珠说，面无表情。
     窦五一下没意会过来，他大脑里转了半天，琢磨着，这不就是他们的家吗？但是，忽然他就明白了，这可能是他的家，但这一直就不是银珠的家，银珠说的家是甸子村郑圪圈的家。
     “噢。”窦五嘴唇颤抖了半天，只发出一个近似于答复的单音来。然后一直到银珠走出家门，他都没回过神来，啥都说不出来，烟头燃到头烫了他的手指，他才一哆嗦像不小心抓住一条毒蛇似的，惊恐地扔掉。
    走出门的银珠又返回来，她定定地站在窦五面前：“五子，俄——想给你——拨一下白头发。”她吸着鼻子说。吸了半天没吸住，两股清鼻涕就顺人中流到嘴边。
    “噢。”窦五还是没说别的，他乖乖地在烧火板凳上坐好，把头靠在银珠怀里。银珠抱住他头抱了半天，嗓子里就像卡了鸡蛋似的，又像下蛋的老母鸡一样，“咕咕”了半天，没说话也没动手。就是抱着窦五的头抱着。
    窦五气闷地抬起头，看到银珠除了眼圈是红的，整个脸雪白雪白的。这一个月子，她没补起来身体，脸都坠下来了，松松垮垮的，除了皮里面就像塞满水一样，扭头都肉颤。
     窦五一直如同冻住的心突然尖锐地刺痛了一下。他伸手从裤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一把塞到银珠手里：“拿好，甭丢了。俄出去打个出租，你坐车走，外头风大。”
     银珠没接好钱，有两个一块钱的钢崩丁当一声掉了地上，滚了几下，滚到灶坑边的煤堆那里。
     窦五拉开门走出来。
     车，车，该去哪里叫个出租车，日特，他长这么大，还没坐过一回出租车来······

                       全文完

传说中的野人

想不到是这个结尾，作者还是从传统观念的回归上解决了戏剧冲突。所有的幸福和希望原来只是寄托和建立在一个胎死腹中的畸形婴儿身上，一旦当这个婴儿出场后，那些游离于传统道德以外的脆弱的感情就变的很禁不起考验了。
值得玩味的一篇小说，这也许就是桥一直说的小说要思考吧。

那些言语

下面引用由传说中的野人在 2007/03/09 00:57pm 发表的内容：
想不到是这个结尾，作者还是从传统观念的回归上解决了戏剧冲突。所有的幸福和希望原来只是寄托和建立在一个胎死腹中的畸形婴儿身上，一旦当这个婴儿出场后，那些游离于传统道德以外的脆弱的感情就变的很禁不起考 ...

野人，很感谢你一直的支持和欣赏。我想，在背地旮旯。大多数人们都在用这种方式呐喊着挣扎着。他们的突破口仅仅是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当生命没有了载体，他们的情感也土崩瓦解了～～～～～～～～～～～～···

传说中的野人

背地旮旯，中国这样的背地旮旯太多了。同样是活几十年，活法却是天壤之别，相较挥金如土，我们可能永远也做不到，相比背地旮旯，我们又幸福在天堂。

路人

一般看到完整版这三个字就脑袋疼，不过这篇小说却是让我一起看来十分过瘾。方言是有生命的，用在小说里不用太多解释基本就能猜透那个环境。作者描写也很生动，银珠和窦五的出场都是带着声响的，而且极具性格特征。
原本以为是一个乡村的婚外情故事，在一般的作品中很难看到婚外情后还有美满结局的，作者也没有出人意料，只不过用了相爱容易相处难的方式是两个人的关系分崩离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好作品！！！啥时候我也能用上海方言写这样一部小说就好了，呵呵。

隐者

一气看完,虽然很累,却是意尤未尽,非常精彩.方言也表现的恰倒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