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往生咒

龙城飞将

一
小鱼忐忑不安地坐在宽大的律师办公室里，身材矮小的游红民律师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鱼，一只手有节奏地在写字台上敲打着，另一只手里拈着一张纸片。
从北方的寒气中乍一落进南国的潮湿里，小鱼还真有点承受不了。
小鱼是个平庸而无为的男人，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他在事业上毫无建树，生活既无味也无色，在网络中觉得自己是个领袖，在现实里却狗屁不是！一天到晚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直到一封公函从南国飞来，把他从半梦半醒中一下推到现实的最前沿。
祖母走了。
留下一封遗嘱和一份遗产，指明律师所要求小鱼，老太太的长孙去为孝子贤孙们宣读。
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小鱼茫然不知所错，小鱼平生最怕两种人：司法和记者。大约记者是他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正面见到的了！可是，司法，特别是律师这个行当，却是小鱼生活里永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二
小鱼接到公函时正在公司被老板骂，心里很窝火，于是谁呀没告诉便打票去了生他的那个地方。
小鱼有31年没有来过这座沿海城市了，一下火车，差点转向。凭着旧时的印象，小鱼决定步行前往律师楼。
灰色的天空仿佛要小鱼窒息，沿江大道旁的航道里，各色船舶往来不绝，浓浓的烟雾遮盖了小鱼的视线。
律师楼坐落在城市中央的一座豪华写字楼里，小鱼向前台出示了那封公函，接待员小姐笑容可鞠地轻启朱唇，溜出一大串微软吴哝，弄的小鱼不知所以。旁边的一位稍微上些年纪的女士见状忙走过来对小鱼说：“请上F梯，17层左手便是了。”
呼！还好，这位姐姐讲国语，小鱼才不至于被自己的同乡晃点了。
直到现在，小鱼仍感到自己象被扔在砧板上的一条鱼那般的不自在，宽大写字台后面，长相颇似阿Q扮演者严顺开的游律师用一种鉴别活鱼死鱼的眼光不停的扫看自己，小鱼威襟正座，拿出自己盯人的绝招，双目死死地盯着游律师的脸。
游红民做律师这一行快10年了，见过各种案例，也与各色人等打过交道，眼下这个案子比较特别，委托人是位非常各色的老太太，没什么文化，但却语出惊人。面对这个来自天子脚下的肉汉子，游律师觉得，自己从业历史中最有趣的场面即将开锣。
三
游红民的档案袋里放着另一张薄纸，那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遗产捐赠书，受赠方与捐赠方都已经写清楚明白，此外，还有一个红绒线包包安静的躺在档案袋的一角。
小鱼把游律师盯的终于感到不很自在，游律师移开视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咳咳！鱼先生的目光真敏锐啊，特别为盯敝人而修炼过？”小鱼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他开始讨厌面前这个矫柔造作的家伙了。
游红民讨了个没趣，自我嘲讽地笑笑，遂将手里拈了半天都有些皱折的纸片递给小鱼。
纸片上是这样写的：“吴秀莲女士委托本律师正式通知林小鱼先生，请林小鱼先生仔细阅读该委托书内容并保证公证的做到其内容所显示的要求，一周后，林小鱼先生可凭实物证据前来领取我的委托人留给林小鱼先生的遗物。”末了有祖母经过扫盲班后留下的签名。
纸片的背面是一些内容和条款，也有祖母的签名。小鱼粗略的读了读，原本平静的脸上开始出现愕然和惶惑。游红民望着面前的肉汉子的鬓角居然渗出汗水，心下里不免掠过一丝得意……
四
按照委托书内容，小鱼必须回到他与之隔绝了近30年的亲情中去，而这种回归对小鱼来讲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
当小鱼违心地拎着刚从南京路上一家京味店里买的大包小包突然出现在亲情面前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小鱼的到来，意味着新的一轮遗产争夺大战的降临，也意味着小鱼将孤单地与几十张贪婪的大嘴进行肉搏，天啊！为什么如此对待小鱼……
首先反应过味的是二叔。
二叔的脸上永远堆砌着虚伪的笑容，宛如一朵开败了的老菊花那般叫人恶心。小鱼依稀记得二叔年轻的时候的样子，很威风。而面前的二叔已经被岁月整成一尊弥勒佛的摸样，二叔夸张的伸出双臂做拥抱状“哎呀！是小鱼呀！这么多年不见了，想死你叔叔了！”二婶和两个唐兄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只在脸上表现出某种极不情愿的喜悦来。
“妈妈的！这张椅子怎么这样难坐！咣荡！”
这是小表弟，一个智力障碍但心眼并不缺损的小兔崽子！小鱼知道他在指桑骂槐，表面上却没有发作。在接受了二叔“达瓦列是”的拥抱后，小鱼把手里的礼包分别放到各位长辈面前，特别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MP3放到小表弟的手里，小表弟惊讶地看着手里泛着银色的MP3，马上换了副面孔“大表哥真好！我大伯伯的儿子都是好人！”
TNND！他大伯伯就一个儿子，其他的都不是好东西！小鱼熟练地给他戴上耳机按动了开关，看着250手舞足蹈的德行，小鱼新想，这小子闭上嘴最好，免得添乱。
五
小鱼硬着头皮接受了各位亲情僵硬的接纳后，遂不再理会这些嘴脸，径自走进套间，在这里，还有四位叫小鱼牵挂的人，他们是小鱼唯一可以接纳的亲人。
白发苍苍的老姑姑手捧着母亲的遗像，木讷讷地望着，嘴角蠕动着不知她在念叨什么，年迈的姑父像50几年前刚见到姑姑的时候那样，默默地陪在姑姑身边，两位表哥戴着黑纱垂手站立在祖母遗像前，看得出，他们的悲哀乃发自肺腑而绝非外面那群人的表面功夫……
见小鱼的突然出现，表哥们和姑父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望着小鱼，脸上的表情仍是那样的悲哀，姑父声音颤抖的告诉小鱼：“你姑姑已经五天不吃不喝了，谁劝都没有用……”
小鱼当时只觉得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姑姑跟前。
“奶奶！长孙不孝……”
这一声痛楚的呼唤似乎震醒了迷离中的老姑姑，老姑姑慢慢把目光从遗像那里转过来，看着趴在地板上不停磕头的小鱼，忽然，老姑姑发出一声悲怆的哀鸣，至今回想起仍使小鱼肝肠寸断，不能自己！
“你个没良心的小赤佬！你还知道回来？！你奶奶走的时候都喊着你的名字呢！滚！你给我滚！我不要见到你们家的人！不要！！！！！”
小鱼哭了。
从诞生到成人，小鱼哭过无数回。这一回，却是最真实的悲泣……
祖母曾经很疼爱小鱼，记忆里的画面尽是温馨，自从小鱼的妹妹降临人世后，温暖随之消失，跟来的是无尽的痛苦、无休止的精神折磨。小鱼心冷了，小鱼自我封闭了，小鱼遗忘在失去的世界里……
祖母走的时候，小鱼正处于自我流放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理会，当然也就不可能出现在祖母的葬礼中。
小鱼此时五内俱焚，头在地板上磕得砰砰响“奶奶啊！您知道孙子的，孙子心里苦心里也苦啊！孙子不能给您老人家延续香火已经是大不孝！孙子只为来陪陪您老人家……”
六
大表哥告诉小鱼，奶奶的坟墓在苏州，与老伴合葬。
望着姑姑悲痛欲绝的样子，小鱼知道，再呆下去也是枉然，还是离开吧，这样也许能平息一些不该有的情绪。
作为林家的后人兼长孙，小鱼从来没有回祖祠堂来过。
当小鱼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依次磕头时，外面聚集了好多林家的后生娃娃们。90高龄的大叔伯颤巍巍地拄着龙头拐杖挤进人群，拐杖在青石板地面上戳得咚咚响！老人用半生不熟的国语在祖宗的牌位前“历数”小鱼的种种不敬不孝之罪名，事到如今，小鱼惟有封口鼻眼耳，做一无嗔无憎之木鱼，接受族里长老们的训斥。
训归训，末了，大叔伯还是把林家不孝顺的长孙领到了祖坟地界。
祖坟地里，一座新坟安静地守侯在另一座旧墓旁，坟前的供果供品还是新摆的，小鱼知道，那便是奶奶和爷爷最后的安息之所了……
小鱼守在奶奶和爷爷身边，拿出一瓶北京产的二锅头酒，一小盅一小盅的倒在爷爷墓前……
爷爷，喝吧，孙子给您带来的好酒，奶奶限制您的经济自由，孙子还给您了，爷爷，和孙子下盘棋吧，好吗？孙子有31年没有和您老人家对弈了，不知道孙子的技术有没有长进……爷爷，在那边寂寞么？奶奶去陪您了，等孙子办完人间的事就来陪您，孙子心里有苦楚没处诉说……
新坟墓碑上，奶奶似乎不大高兴，老太太眯着眼睛望着正与老伴套近乎的孙子，嘴角有一丝丝不满……
奶奶，孙子来迟了！别怪孙子，您可知道，这些年里孙子是怎么熬过的么……孙子知道，奶奶一不喜吃的多么好，二不好穿什么绫罗绸缎，一心只向佛祖，佛祖会知道的，佛祖会明白的……奶奶，家里孙子去过了，奶奶的那么多子孙啊，只有姑姑一家还在难过……姑姑因为悲痛过度，已经五天不吃不喝了，奶奶啊，孙子不怪您老，孙子虽然不是大福大贵，可孙子有颗正直心，您老放心了，孙子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您和爷爷劳累了一生，该好好休息的。安息吧！佛祖保佑您们去往极乐世界……南无阿弥陀佛……
虽然小鱼不信神佛，但，还是为奶奶和爷爷颂了往生咒：
南無 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彌利都婆毗 阿彌利哆 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 毗迦蘭帝
阿彌唎哆 毗迦蘭多
伽彌膩 伽伽那
枳多迦利 莎婆訶
愿您们的灵魂在西方世界安息……
七
小鱼在老人家的冥府守侯了三天三夜，于第四天早晨出现在游红民律师的面前。
小鱼把一张3存光碟放到桌面上，推给游律师。
游红民在电脑上默默地看完了所有内容后，再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那黄色的档案袋推到小鱼面前。
小鱼从里面拿出那只红绒线包包，打开，里面是一对足金耳坠。这东西小鱼见过，还是在1972年时，当时尚在世的太奶奶戴过的装饰物……
老奶奶遗嘱中说：长孙天生愚钝，资质缺乏，但生就一颗慧仁向善之心，厚道持重，望长孙主持公证，替老妪认清真正的孝子贤孙，将这唯一的遗世之物交付与之。老妪方可瞑目。
小鱼承认，自幼年起就是一个很笨的人，也没有什么灵气，为人近不惑，无何建树，惟有一颗善良厚道的心尚在跳跃……
现在，小鱼知道，将此遗物交与谁人方显得天理最为公道。
小鱼去见了姑姑和姑父一家。姑姑正对着奶奶的遗像哭诉，小鱼知道她在哭什么，小鱼听的一阵辛酸！
姑姑年轻时能歌善舞，是文艺积极分子，婚姻原本顺利，但由于奶奶的封建意识，一对真爱恋人被活活拆散，现在的姑父还是倒插门女婿，一切一切叫姑姑无法面对，神经受了很大刺激……
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姑姑却没有过多的怪罪她的母亲，在长达71年的蹉跎岁月中始终如一地伺候着老母亲，姑姑一家对老奶奶的照顾是毫无所求的，这也就是小鱼为何唯一愿意接受这一份亲情的缘故……
小鱼坐在姑姑身后，轻轻拉过姑姑的手，把耳坠塞进姑姑的手心。
姑姑，小鱼受奶奶嘱咐，把这个转给您了，姑姑，奶奶知道，您和她最贴心的……
姑姑呆呆地望着手里的金耳坠，这时250刚好从走廊里走过去，手里捏着我送给他的MP3，小XXXX一眼就看到姑姑手里的闪亮物件，嗷的一嗓子撒腿就往外屋跑，边跑边喊：“分东西了！分东西了！有金子！！”
姑姑猛地清醒了！拉着小鱼的手就往外走，在楼下众人未来到前，把小鱼带到楼梯外的一间小房子里。这里原是储藏间，有扇小门通外边的救火梯，昏暗中，姑姑把小鱼紧紧搂在怀里，很凉很凉的东西落在小鱼头上和脸上……
孩子，走吧，快走吧！那些人都张着血盆大口在等着你，小鱼是好孩子，姆妈没看错侬……
楼梯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看样子全体出动了，小鱼强忍住心的剧烈痛楚，给姑姑深鞠了一躬，从救火梯跑下去，快步离开弄堂口……
尾声
“轮回娑婆，皆繇业障”，这是晓得生死轮回的因在哪里。因在造业，为什么会造业？因为有烦恼。造业，后面才有六道轮回的果报。业障要空了，烦恼当然也空；烦恼还在，你的业障决定空不了。消业障必定断烦恼，断烦恼一定会消业障。
“业障既空，秽土种灭”。这个‘秽土’就是六道轮回。六道轮回的种子没有了，六道轮回的因没有了，六道轮回的果报现象当然没有了。永嘉大师讲的‘觉后空空无大千’，‘大千’就是六道。
“随愿往生”。一定随着自己的愿望，想到西方极乐世界，一定达到。
奶奶显然做到了，而且做的非常完满。完满的叫小鱼从此竟背上了不忠不孝的骂名……
离开故土的第二天，二叔率领部分“亲情”气势汹汹杀将过来，小鱼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呢……
:em03:  :em16:

冰凌花开

奶奶唯一的遗物，串出一家人的虚伪面孔，自私可恶的心态。小鱼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不逃能成么？唉，即便逃出了故土，依然逃不出冷酷无情的亲情网。在他们面前，真的亲情已经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对小鱼令人窒息的折磨。。。拷问。。

龙城飞将

小鱼到现在也没有从窒息中缓和，小鱼很害怕人间……

梅花开似雪

自私的人们。。。。。。

紫汀儿

    这样的情景会发生在很多地方，很多人家，没有必要悲伤什么或是无奈。因为必须要去面对和解决。
    随他们吧，不要为别人的错误难为自己。
   

龙城飞将

这样的情景恰好发生在俺家了。

紫汀儿

下面引用由龙城飞将在 2004/02/11 09:03am 发表的内容：
这样的情景恰好发生在俺家了。

　　在读这篇文字的时候，就知道发生在那里了，也为龙城不平和难过。可是既然发生了，你总要去面对。不要怕，不要忘记：咱是当兵的人。 :em56:  :em55:

龙城飞将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兵被无赖缠，有理也无理~

亦非

读完，亦无言，只觉很沉重。我想起我的祖父去逝后，分在我父亲名下的半座祖屋，至今还被我伯父霸占着，虽然那房子很破旧，我们也从没想过要去居住，但是，那种只认财产不认亲情的人与事，真的让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