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贴子最后由546ZX在 2003/08/05 03:14pm 第 2 次编辑]
她丈夫老吉让门栏绊倒了,跌了一个姿势优美的响亮的跤,爬起来发出一阵怪瞎人的邪魔的大笑死了。
于是她成了一夜秋风吹落的叶子,人们叫她吉寡妇。
幸好她有一个还差九天就满七岁的虎头虎脑的鼻尖淌汗的小男孩亮儿。亮儿是她生命的树唯一的生机勃勃的根,要是没有亮儿她早就倒下枯萎了。
吉寡妇是刚刚成熟的女人,就像一颗刚让初夏的阳光煮黄了的杏子,透明中闪射着琥珀一样的光泽。美得丰富肥壮饱满圆润,美得像个有吸力的妙不可言的旋涡。
但是她是个寡妇。
所以她听从命运,关闭了全身所有女人的器官和感觉,也关闭了美和诱惑。她全身已经没有一点是女人了。她穿着灰褂灰裤灰袜灰鞋全身都是灰色的,甚至连她的心灵血液意识精神都是灰色的了,灰得像秋雾和冬云令人寒冷和丧气。
寡妇两个字是沉重的压得她从此低下了头,连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她在老人眼里成了魔鬼成了不吉利的象征,在壮年男人的眼里又成了没有闩的门和一丝不挂的赤裸。她在无奈中退守到村庄外的栗树园里一间孤独的小屋里住着,用静寂为自己插上了一圈篱笆。
初夏的日子,满园的栗树都举起了蓬蓬勃勃的花絮,一簇簇毛茸茸的金黄。栗花开得喧哗而狂妄而粗野而任性,像是十八岁的农家女,而且香得浓郁强烈***简直要了人的命。栗树叶密得像是涂了漆的绿瓦,任凭尖锐的阳光也刺射不进来。树底是洁白的沙滩长满了女人美发一样的纷披的香符草。栗花老去便像寡居的女人,萎谢了,随风飘落到地上。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蒸发出浓烈的金黄的芳香。
栗树深处吉寡妇摆弄着十八齿的竹笆,楼着栗花,她的腰一起一伏的。沙---沙----的声音单调平板简直什么也不是仅仅是纯粹的声音。
她搂起了很多的栗花累积起来竟然堆成了一座园园的小坟一样。然后她就取一个丝茅草编制的精美的坐垫 坐在那里编栗花引火绳。栗花火绳点燃以后就像佛香一样升起一缕梦一缕神思的淡蓝 且有一种缭人的灵魂的幽香 且不熄灭直到燃尽为止。因此最受那些吸旱烟默默地回味平生的老头子们钟爱,夏夜燃一根放在床边引火吸烟 节省了火柴又熏走了蚊子,且可以做个香香的梦。
吉寡妇编的火绳花纹均匀结实有弹性,挂在屋檐下晾干后就像是油炸出来似的黄澄澄的。过几日便有货郎摇着手鼓来到栗子园,揉着烂眼圈吐一口晶莹的痰,压低价钱把火绳买去再抬高价钱卖到四乡八村去。吉寡妇从不离开她的茅草屋和栗子园里的孤独,她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所以也没有怨言。
吉寡妇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坐着编着,头也不抬眼也不眨就像个半截的灰色的枯树桩。而她的宝贝儿子却在篱笆院里呆不住,他去放鹅。
这个雄赳赳的小男孩赶着两只雁色鹅耀武扬威地走出篱笆转眼消失在绿色的童话里。只剩下一片葱笼空荡的背景和一个焦急的灰色的影子。
亮儿耶亮儿耶....吉寡妇编了一阵火绳突然沭目惊心,没见到儿子便撕裂嗓子喊出了一串荒乱和恐惧。
哎哎...我在这儿!那孩子光明鲜亮的应声撞破了绿的雾射到母亲的身旁。接着两只鹅扑着翼哦咦哦哦咦叫得亲热,然后跑出了光着屁股满身泥土的不把世界看在眼里的小兽样的亮儿。直到吉寡妇看见了花兜肚下的小肥脚丫儿她才停止喊叫。
亮儿你不要走远,亮儿耶,她央告说。
可是我要放鹅,亮儿像个小勇士似地说。他鼻子上的汗珠晶莹闪烁。我要带鹅去吃草呢娘。
那也不能走远娘会担心。
我没走远就在栗园边上的洼地里亮儿说,那里有许多许多鸭儿菜扁扁草鹅顶喜欢吃。
在近处放还不行吗?吉寡妇劝儿子。
娘近处什么草也没有,只是干沙滩鹅会饿死的的娘。亮儿男子汗一样地摇摇头。
那你放一会鹅就快回来呐。
哎。
亮儿答应了一声便像一只斑斓的皮球似的弹跳着逛荡跑了,两只雁色的鹅也飞跑着喊着忘
情地拍打着翅膀仿佛载歌载舞热烈欢呼的样子。
夜里秘密地下了一场凶猛浩荡的雨,把绿的灰的金黄的蓝的园的方的椭圆的梦和幻想全部
淋湿了,只剩下一片盐碱地一样的遗忘。清晨起来,阳光又像金币一样在茅屋门前的草丛里跳跃。栗花落了厚厚的一层,湿漉漉的散发出一种高粱酒的香味。栗叶亮闪闪的像舞女的眼睛。沙地更纯洁的茫茫一片真是干净。
吉寡妇到厨房里去烧早饭,却看见有一条锦烂的美丽的蛇竟然舒舒服服地盘成一个花环睡在锅里。她觉得浑身发软,小心地退后一步扑通地坐在了地上。她弄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预兆,她只是感到灵魂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成为一片空白。
你说你是哪路神仙长虫呐,你要什么你想干什么你就开口说话吧,要不你就显个灵做个暗示好让我知道耶,长虫呐。
蛇懒洋洋地变换了一下盘成的图案锅里发出沙沙的响声,然后它瞪着一双褐色的园眼高深莫测地望着她一动不动。
吉寡妇身子一阵阵萎缩,变得又小又干瘦,她祷告着要不你就走吧,长虫呐,可怜可怜我这个寡妇人家,我哪点得罪你了,就让我赎罪吧。
蛇不动仿佛它已经睡熟了似的。
吉寡妇身上的汗水凛冽泅泅地流淌。
娘你在做什么,亮儿对着院子里的一根枯树撒出一鞭金黄的尿来抽得枯树嘣嘣发响。
吉寡妇诚惶诚恐;她说亮儿快过来跪下求大仙离开咱的锅要不可没法吃早饭啦。
亮儿望着锅里的蛇感到一阵恶心,他说娘你别怕让我来赶走它。
别别亮儿,吉寡妇大惊失色;你不知道老人们都说长虫是神仙变的,它一定有什么事要告诉咱你快跪下求求它。
娘----娘你真是的你看你,唉,唉,还给一条烂长虫下跪,亮儿感到羞愧他的自尊心实在受不了,你看我来打死它。
亮儿脸色通红眼睛喷着蓝火,他冲开吉寡妇的阻拦,检起灶前的铁火叉把那蛇从锅里夹了出来。
亮儿亮儿你快放手,你,你,你,吉寡妇脸色蜡黄恐惧像飓风一样在她面部扫荡吹灭了表情倾斜了五官成了一堆散乱的瓦片。
蛇扬起头示威地吐着猩红的舌头,浑身油亮旁若无人地游动着曲线,刷刷的响声让人发抖。
亮亮抿着嘴鼻孔呼呼地喷着气,他把火叉用力地朝着蛇头上戳去于是蛇被钉在地上了随即起了一阵五彩斑斓的旋风,那蛇像皮鞭一样绕着火叉把儿缠成花花绿绿的弹簧,又像一根常春藤。
然后那蛇像绳子一样松散开来落在地上死了,肚底的灰白使人看了想吐。
吉寡妇直了眼睛她说亮儿亮儿你闯祸了你真不知好歹这可怎么了耶!
亮儿两手握在一起搓了搓,大姆指上还遗留着的蛇的痉挛挪动的颤栗的感觉,但是他粲然一笑娘....娘夜里下雨啦,你看太阳洗得多光亮,树叶小草都绿油油的,我去放鹅了,鹅会很快乐呢!
你打死就长虫,你闯了祸了,亮儿你知道不知道,你真不懂事啊吉寡妇说。
会有什么祸呢,娘你别怕等着看这死去的长虫烂掉,要不我就去把她埋起来好了。
迹寡妇不再言语只是用一种非常的眼光爱怜地看着儿子。她没有阻挡亮儿用火叉把蛇
挑起来扔到茅屋后面的沙地上,又崛出一个小坑把它小心地埋葬。
这之后一切都平平常常。
吉寡妇心里却动荡不安她总觉得要大祸临头了似的。
早饭后亮儿又要去放鹅吉寡妇叫住了他。
亮儿你今天别放鹅了你别出门。
我要去放鹅娘你看草有多绿真好我要去放鹅。
亮儿你不听话娘要生气了!
吉寡妇想要劝阻儿子,但是她失败了,她望着亮儿感到自己空洞洞的,她坐了下来。
亮儿和鹅欢呼着飞跑着,很快淹没在深不可测的绿里。
吉寡妇呆坐了好一阵,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就又编起火绳来。阳光在栗树叶上流动,闪耀着绿色的芬芳。铺满栗花的湿沙地里开始蒸发浅灰色的温馨的气息。整个世界都沉酣在雨后的清晰中。四周静得不像是真的,吉寡妇专心致志的又漫不经心地编着栗花火绳。忽然一声奇怪的鸟啼像是婴儿的哭声,吉寡妇呆住了。她感觉有一个黑影从她的头顶掠过,她的心沉落到漆黑冰冷的恐惧的深谷里。一定有什么灾难要来了她在心里说。她的左眼皮跳得剧烈。她首先想到了亮儿,她像母兽一样跳起来便高声呼喊。
亮儿耶亮儿耶亮儿。
哎娘我在这儿。
儿子的应声像是最美妙的音乐,安慰了吉寡妇,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松弛下来。
亮儿你回家来。
娘快来看这水洼里有花呢!
瞎说哪有什么花耶,吉寡妇觉得怪异心里便有些慌乱,她说亮儿你快回家别瞎说。
真的娘有花好大好大的花红的白的真好看,亮儿大声叫喊着娘你快来看。
吉寡妇冷丁打了个颤,心里似乎有所警醒匆忙出去找儿子。远远的她看见了亮儿像个小神仙一样站在阳光里,通身透明闪亮又像是玉石的雕像。亮儿脚下是青绿的芳草,两只雁色鹅一动不动伏在那里。亮儿背后是无边无际的原野犁沟和庄稼,写下了气势磅礴的壮美的旋律。
吉寡妇一直走到亮儿跟前,眼光陌生地看着儿子又看着眼睛底下的水洼。那水洼只有三四步宽长形状很不规则就象是一面打破了的镜子映出她和儿子的倒影。水洼不过两寸深看得清水底的细沙。这里平日是一块小小的洼地夜雨积水这才成了水洼。四周是绿草镶着好看的毛茸茸的花边,中间阳光一闪一闪五彩缤纷。水洼深处沉淀着蓝天一有白云大没有花连一朵指头大小的小矢车菊都没有。
娘你看见了那花多大多好看呀娘,亮儿的眼睛仍直直地望着那浅浅的象一只碟子似的水洼的中央,目光朦胧仿佛在梦里憧憬和向往中。
吉寡妇觉得胸腔里有件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沉到了底,同时一股冷气从脚心上升沿着脊背爬上肩头接着全身便发起抖来。她感到不详披着黑外套正迈着结实有力的步子不可逆转地走来了她感到恐怖和惶惑。
亮儿哪有什么花呢,你看花了眼是不是亮儿,吉寡妇紧紧拉着亮儿的手颤声说泪水在眼窝里泛滥。
你没看见吗娘那不是好多花儿,多好看,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花....亮儿眼睛亮闪闪地伸着手在水洼上空指着。
吉寡妇又惊又怕且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猛抬起手在亮儿的头上啪地打了一巴掌,我看你还胡说不,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气势凶凶地喊着快给我回家,不由分说拉着亮儿就走。
我不回家我要看花,亮儿象小野兽一样叫喊着拼命挣扎两只小脚象小犁一样在沙地上
划出两道沟。但是吉寡妇还是生拖硬拽地把他拉回篱笆院子关进茅屋里。
亮儿在屋里哭得好委屈。
吉寡妇坐在小院里脚边是没有编好的一根火绳,阳光晒得她前额发热而舌头却冷冰冰的,
她一动不动仿佛她已经变成了化石。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一切都不是好兆头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说。
吉寡妇已经被不可知的恐惧击垮了,她感到脚下的泥土已经松动,她生命的最后一条根已开始断折。她必须紧紧地看着亮儿守住他不让他再去那水洼。
亮儿在茅屋里不再哭叫,雁色鹅也闭着眼睛睡着了,吉寡妇放下心来她开始编火绳。日头渐渐抬高树林里的雾也退到了远处四周亮得透明的清澈。栗树叶上的水珠啪嗒啪嗒滴得清脆叩响耳鼓。湿沙地里冒着蒸汽发出乳白色的嘶鸣。蓝色的鹧鸪用尖尖的嘴梳理着翅羽,蚂蚱在香符草丛中起落,翅子象折扇一样开合发出蔌蔌的响声。青青的肉虫沙沙地吃着草叶吃得凶猛而顽强。
吉寡妇觉得浑身的器官都敞开了,她和自然熔为一体感觉异常地灵敏。但是她整个身心都疲倦了,渐渐地她睡着了并且没有梦。
过了多长时间吉寡妇不知道,总之她突然象是被谁击了一掌似的警觉地惊醒了。她看见两只雁色鹅站在她的面前哦咦哦咦叫得哀伤并且眼里流了泪。她慌慌地冲进茅屋没有看见亮儿却见到后墙的小窗被推开了窗下放着一张高脚板凳。脊寡妇的头轰隆一声炸开了她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大叫返身朝水洼跑去。
亮儿。
亮儿亮儿亮儿亮儿耶我的亮儿。
跑出了栗子园她眼前豁然开朗地站住了。
亮儿四肢舒展地扑在水洼里把脸埋在浅浅的清清的银白色的水中。阳光含着笑意抚摩着亮儿的后脑脊背和那胖胖的小屁股。他的嘴鼻胸脯肚子全部淹没在水中尽管水是那么清又那么浅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
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万物都停止了呼吸只有那水洼里缓缓地升起一簇神奇非凡的红的白的花来,吉寡妇这次是真真切切的看见了。
远处响起了乌鸦的叫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