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少年·志国子

月满楼

　　我已经记不清是如何跟志国子认识的了。似乎是他从上一个年级留级下来的，又或者是更早就认识了。但大约是在五六年级时，才正式认识的。矮矮的个子，薄薄的嘴唇，犀利的眼睛，一说话就连珠放。志国子跟镜明子一直很要好，他们在家境上很相似。
　　我见过志国子的妹妹，比他还要瘦小。他和他妹妹一样，当你看见他们时，你就知道什么叫做要强。那时，志国子的成绩不错，能够在班上进入前茅，对红娃子和我都是不小的威胁。偶尔的谈话，能听出他似乎不在乎成绩。过得久了，才知道他是在关注着下一次的竞争，他骨子里的不服输是不会泯灭的。
　　生活中也差不多。他始终与别的同学若即若离，似乎跟大家的关系都不错，可似乎又跟大家好不到一起。只有镜明子他们几个，似乎一直在他的身边。
　　村子里有个不成规矩的传统，每当农忙家里忙不开时，可以邀请同学去家里干农活。镜明子就去过志国子家里，帮着他们家插秧。镜明子回来跟我们说，志国子的母亲长年有病，整年都不能下地干活，家里还得拿钱给她治病。原来志国子闪烁的眼神里，还有着疾苦的锤炼。
　　从那以后，我对他的敬重多了一份，感情也随之增加了一份。
　　真正了解志国子的，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他的成绩日渐突出了，尤其是我们大都惧怕的数学，他能够学得极好，让担任班主任的数学老师十分喜欢。更可贵的是，他对英语的学习也有独到之处，对于把英语叫做鸟语的我们来说，那简直比读天书还要难。
　　眼看着他就能顺利考入中专，脱下农村的印记时，他却突然离开了学校，退学回家了。这一天也是如此的突然，让我们一时没有反映过来。镜明子在那天上课时，突然悄悄地告诉我，志国子回家了，他退学了。班主任还以为是开玩笑，等过了两三天还不见人时，才着急地去他家里找。原来他母亲病重了，家里要人照顾，也要人下地干活，他就辞学回家了。
　　过了一天，班主任和志国子一起回来了。那天下午，我们正在打羽毛球，志国子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们高兴地祝贺他又回来了。他似乎有些尴尬，眼神闪烁着，欲言又止。从那以后，似乎他上课的精神头小了，喜欢看一些发财制富的书。跟镜明子说话时，总提起当时的养猪专业户刘永和。偶尔会听见他说，他似乎准备去当一个专业户，挣到比咱们老师的工资的钱。
　　于是，他又一次失学了。这次失学后，他再也没回来。听同学们说，他开始在村子里帮工，一天能赚十块多钱。偶尔有一次，我伯父家插秧请到了他，正值我放学回到家里，就在那块田边看到他了。只见他跟他父亲一道，在一块狭窄的水田里排开，小小的个子一低头就伏在水面上了，只看见他一手拿着秧苗，一手快捷地把秧插进水底。他插秧的速度极快，一边跟我们说着话，一边直向后退去，他前面的绿色越来越多。那时我还不怎么会插秧呢，父亲等我从田埂上一起回家后，就跟我唠叨上了，称叹志国子做农活也注重研究。
　　志国子本来就是个善于研究的人。从他开始谈论做专业户时，似乎已经预示了他的道路。果然，后来又听说他开始种蘑菇，开始研究木耳，似乎赚了一点钱，可离专业户的道路还远。当地的交通那时还不发达，他的技术也并不精湛，甚至资金在他也成问题。想做专业户的他，似乎并没有见得多大的气色。
　　我已经开始上大学了。想起他离开学校的时间，大概也有十年了吧。偶尔的一次邂逅时，他正带着老婆和妹妹，担着一担什么东西，在石板路上歇脚。远远地就应该看见我了，却似乎并没有看见我，可能以为我会从另外的路上错过。可毕竟很久没看见他了，我过去跟他专门打了个招呼。他这才从担子上站起来，一脸陌生而敏感地笑着，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在我的手上握了握。然后，从兜里快速地摸出一包烟来，“来，你抽支烟”。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哦，我都忘记了。你不抽烟的。”问起他的近况，他似乎有些矜持：“还是老样子。我们这日子就这样，农民的日子嘛！”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带着一点无可奈何地笑。
　　可我知道他的内心并不会服输的。我大学毕业那年，我伯父找到我说，如果有人借了他的钱不还，该怎么办呢？我笑着说，那当然要找他要了，至少要开始还钱的；如果这个人还可信的话，可以先让他还上一部分钱，再换另一部分钱的借条。后来，别人才告诉我，是志国子借了伯父的钱，一万多块呢。刚开始时，志国子每个月都还上利息，据说是很高的利率的，超过银行很多倍了。不过，志国子在银行没有存款，所以银行一直不贷款给他，他只好在村子里找私人借贷。
　　志国子没有选养猪的路，倒是以当时乡里最盛行的养鱼起家。他把自己家门口的大田用石板给围起来，把几亩大的田清理成深一米的池塘，然后从紧靠在田边的大河里抽水养鱼。他的计划是不错的，几乎是看得见的利润。听伯父说，他是极有信誉的，那段时间抽的也是红塔山了，似乎准备阔起来了。
　　再后来，又听志国子生意上的朋友说，志国子正是在最有希望那年倒下去的。那年大旱，一天晚上志国子睡着觉了，结果鱼浮头了，田里的鱼缺少氧气，第二天早上只剩下一池死鱼。这一下突然的灾难，把他所有的积蓄和借贷都赔进去了，连鱼苗款都还不上。鱼苗贩子开始成天找他要钱，借贷的人也催他还款。
　　但他还没有服输，重新从村里借了钱。第二年重新再来时，他却栽在发洪水上了。那年突然下暴雨，河里涨水了，殃及池塘的鱼。大雨让河里起大水，把田埂更泡垮了一段，等大水退下去时，池塘里的鱼少了一大半。
　　第二天早上，志国子带上老婆和孩子，一大早就悄悄出发了。等借给他钱的人赶到他家里时，家里只剩下他老迈的父亲。后来，有人说他是去深圳了，又有人说是去新疆了。他再也没有在老家出现过。他欠伯父的钱，也一直没准时还上，伯父到是不太担心。
　　伯父告诉我说：“这娃儿我还是相信的。他现在是没有钱，挣到钱了一定会还上的。”我想，志国子大概本质上不会是赖帐的人，他也不会甘心就此倒下。

紫汀儿

     有时候，不得已做出什么，了解的人会体谅的。
     我很希望他能有音信，毕竟他欠了人家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