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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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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3-27 22:58: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个贴子最后由月满拦江在 2003/03/28 10:04am 第 3 次编辑]

她是我的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远亲。我已记不清楚她的名字。本以为流逝的岁月会把那份童年残留在记忆里的纯真淡化,谁知道在寂静的夜里,往事如潮一样袭向我,那被我刻意封存的心酸立即翻越十几年的积尘,鲜明起来。

第一次见她时,我才七八岁光景。她比我少一岁,差不多身材,很害羞,躲在她父亲身后,半天不敢探头。我眼光直直地盯着,终于看见她好奇地把脸伸出来,也盯着我。两双大眼睛相互打量。她身子比我单薄些,穿一件见窄但很洁净的布花衫;皮肤很白皙,眼珠子大而乌黑,眉毛长且雅致,柳一样躺在眸子上,姿态万千。我朝她笑,向她伸手,她迟疑了一会,终于搭着我的手,从父亲背后走出来,一条马尾甩两甩,耳边飘着几缕发丝,耳朵上有耳洞,没戴耳环。也许正是这份淳朴清丽,叫我立刻喜欢上她。

年龄相仿的缘故,我们的话匣子很快打开。她告诉我,来广州看病。她的眼睛有先天疾病,如果不及时治理,视力会慢慢衰退,最后失明。当时老家医疗技术跟不上,他们只好来省城求医,碰巧我家有在眼科医院工作的亲戚,于是他们就来投靠我们。

我还不懂事,不曾着急她的病,只知道有个小伙伴可以玩耍,满脑子想的是她能在我这呆多久。那时候房子很小,住不下客人,只好让他们去住楼上的招待所。每天我的头等大事就是跟她玩。放学回家的时间比往常早了许多,快快吃完饭,跑楼上拍她的门。更多时候,是听到她下来时拖鞋的“啼啼嗒嗒”,清脆响亮,很有节奏。

不知道在那间狭小的房子里,我和她能想出什么游戏,可以每个晚上直到十点多十一点仍意趣盎然。两个天真的小孩在一起,哪怕只摆弄书桌上几支铅笔,几块橡皮,一把画满动物的尺子,就能创造出许多大人们无法想象的快乐,尽管他们看起来觉得好笑、幼稚。我也记不得曾经和她说过什么悄悄话,只依然在记忆中有个挥之不去的场景:她喜欢趴在我的书桌上,在台灯温和的亮光下,翻看我的课本,一本接一本,入神得连只顾着玩的我也不敢打扰。有种直觉,她爱读书,但医生说看书只会加剧病情,因此她父亲总不允许她碰。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到我能写一个完整的句子,那双大眼睛流露出的羡慕,至今还常让我记起,随之而来一阵心痛。

大概这样愉快地过了一个星期,他们突然说要回去了。爸爸着急地说,医院床位已经订了,手术时间也安排了,她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的视力,为什么还要走?她父亲堂而皇之地回答,老家来电话,她奶奶问过神婆,说某天是吉日,可以帮她恢复视力。当时正吃晚饭,听到这句话,空气突然凝固似了。爸妈都没有说话,她父亲不知他们突然沉默的缘故,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我们两小孩,不懂其中道理,一边吃饭,一边想,这下没玩的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后,他们就匆忙走了。我和她连再见也没说上。晚上写完作业,身边安静得我很不习惯,便回忆起跟她玩耍的快乐时光,不时傻笑。我还不能料到,只因为她生在一个相当迷信的家庭里,她的一切理想与希冀,会随着这个错误的决定,被彻底毁灭。

日子于我还是那么地过。我看读书,从来就像与生俱来,没有什么好被羡慕和夸奖的;但对那个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几乎被我遗忘的她来说,却是多么美好却永远遥不可及。

升读高中那年,爸爸说该回老家拜祭爷爷。万没料到,竟有机会再见到她。老家一个表姐见我拜完坟,闲着,便拉我去湖光岩,湛江地区最著名的风景区。刚下车,就拍着脑门说,几乎忘了,她家里人是这儿的职工,可以叫她父亲带我们游玩。我心里暗自懊恼表姐的没记性,要是我知道她住这儿,必定不会来。那时我早已明白,当年她父亲那个极端荒唐而愚昧的决定,会将她推向一个怎样的境地。我实在不忍看到她,这个被深藏在我心中的伙伴,和其他粗俗的农村妇女一样,在潮湿的厨房里麻木地洗刷。

她的父亲饶有兴致地给我们讲湖光岩的各种传说,一会说湖底有龙,一会说湖里住了个怪物,描述得形态逼真,似乎亲眼看见过。我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翠山碧湖,却不能觉得一些开怀,心底渐渐漫上一种凄凉与无奈。我避开他目光,免得他被我眼中的愤怒和蔑视震惊。我痛恨他看似对宗教虔诚而实质愚不可恕,我瞧不起他因对上一辈的绝对遵从而牺牲了下一代的幸福。但我不能发泄,我是晚辈,而他也从不认为曾经犯错。

表姐喊累。我们终于要向她家走去。我的手开始冰凉,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抱着她失声痛哭?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经过一条泥泞的小路,旁边稀疏的草中偶有一两只苍白而脆弱的蝴蝶,几户人家门前靠着些无所事事的嗑瓜子的年轻女孩,壳扔了一地,她们好奇地看着我,又不时几个追打着闹嬉笑一会。宁愿看到她在洗刷,我自言自语。一路念叨着,突然停下脚步,一抬头,到了。她的家很大,和别的村民居所没有区别,东西乱摆,无甚家具。母鸡领着小鸡自由进出。我很怕鸡,加上本来心就发慌,索性径自向屋子深处走去。

到了厨房,很大,潮湿。一个天窗,晴好天气里的阳光争先恐后挤进这个不十分明亮的空间,仿佛想给每个人充足的照明。厨房里的橱具井井有条,两个背影在张罗着。我没有支声,想先辨别一下哪个是她,以准备好姿态和心态面对。其实用不着费神便一眼认出了她,大概和我一样高,长马尾,耳边几丝秀发飘逸,背影依然清瘦。她正背对我,坐在一张矮小凳子上,使劲洗刷着什么,水溅到了凳底。正犹豫该回大厅还是上前打招呼,她父亲和表姐进来了,奇怪我怎么跑到厨房。还没回答,她已应声回头,向我这边投来目光。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皮肤依然白皙但显苍白,脸型依旧,耳洞如她的邻居一样,戴上了两个小环,这轮廓跟我印象也没有太大出入。只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在我梦的深处闪亮过无数次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生机。当年乌黑的眸子现在变得浑浊,发青,并向眼白蔓延。因为她的柳眉依然安详地躺着,我才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她,和她已是目光空洞的眼睛。

鼻子一酸,眼前立刻模糊。她转过头去,继续洗刷。我松一口气:避免了尴尬;却吃惊:她反应竟如此冷淡。她父亲对发愣的我笑,走过去,跟她说了几句乡话,我不会听,但知道大概是说我来了,问她还记得不,这会她站了起来,含着笑意,朝我这边注视,却又似乎不在看我。她父亲解释说,她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另一只仅能看到模糊的物象。她看不清我了,却浅浅笑着点头,害羞地对我说,她记得我,声音小,但清脆。我感到鼻子又开始发酸,忙笑着回应,我也记得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双眼,脸颊竟有了些粉红。她依然害羞,只是这份害羞,已与童年时不一样。

我跟她父亲说参观一下这大屋,便借机离开。心中重重地加了一叠悲哀。庆幸她父亲没有拉我到她面前,让她看清楚,不然,我真怕会在她面前失声。无法想象一个遭遇比我惨无数倍的人反过来安慰我的凄楚情景。我想,鲁迅和闰土再见面时,比我和她幸福,起码成年闰土,哪怕神情麻木,仍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一张已历世事的脸;而她,灵秀的脸上却有两只死水般的眼球。一切,只能凭一剂回忆,治疗着成长的创伤。我的难过,她也许不会体会到,因为她不知道闰土,她没上过一天学。

吃饭了,菜肴丰富,我却觉无甚胃口。我们隔了好几个位置坐着,她头垂得很低,基本不夹菜,由身旁母亲代劳。听说鸭是她做的,可惜离我很远,也没尝到。但看碟子空得快,味道应该不错。饭是她帮我乘的,嫩白香软,几乎没有夹别的菜就把满满一碗白饭吃完了,心里不是滋味。一顿下来,除了接过碗时说过谢谢,我再没跟她说第二句话。大伙到饭后大厅聊天去了,她和母亲收拾桌子,洗碗。

几次想进去跟她说会话,念头都被打住。毕竟已不是儿时的你我,毕竟已有几乎十年的遥远相隔,毕竟在幸福和不幸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这些,都横亘在你我心中,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不能坦然顺畅,干脆化作敷衍地笑,草草地应付。看似浅白的话语,包含着的心酸和苦心,不知她是否明白。

没坐多久,表姐说要回去,便起身。她在母亲后面远远跟着,似乎走出了厨房,双手不知往哪儿搁,便依着那门的柱子,朝我们看,虽看不到什么,但起码知道其中一个模糊的人是如今的我,长着儿时的脸,正对着她挥手、道别。她注视着我们,向我们微笑,微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很迷人。我不敢看她太久,却不知道是否还有缘再见,只好狠狠看了一眼,转身步出大门。那一眼,一辈子住在我的记忆里。

自从那次,再没回老家。几年前听亲戚说她眼睛全瞎了;后来又听说什么地方有高科技让她恢复视力;再后来听说她父亲准备让她一两年内嫁人。之后,没听到任何消息,可能真的已经嫁人,可能还做了母亲。有人说她没文化,早些找个人家对头。我为此感触了很久。也许从此再没机会,与我童年的好伙伴,惟一来自故里的朋友重逢;不见也好,免得免得惹醒各种好不容易沉睡的滋味。但要么酸涩,要么快乐的童年往事,已在我心里隐居,不愿想象现在的她,却愿意把那份糅合了酸涩与快乐的几幕,再细细品味一番。
发表于 2003-3-28 11:35:37 | 显示全部楼层

故友[征文]



      可怜一个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快乐一样拥有知识的女孩,却连字都不认识。

      迷信真是害死人。

      文笔很随意,没有点缀华丽,似乎也不曾在语言的组织上多费笔墨,读来却让人有一份深深的叹息和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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