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外传

绿羽百灵

一
星子金星砚中，又一次墨枯龟裂。我叹了口气。这金星砚是药师费劲周折从一位当朝名宦的府中得来，号称“呵气成云，储水不涸”的神品，竟也竭涸数次。
曙色渐上窗纱，我忽然一阵抽悸，我哀伤地想到，恐怕是我的生命也枯竭将尽。案上的玉版宣，一夜未曾落下几字，生平第一次我发觉自己的记忆如枯井点滴无存，拼命搜刮，都是枉然，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
我曾经自信能记得一切，过目不忘。幼时祖父听我朗朗背诵医书药经，提醒他巨细事物，夸赞之余，曾也叹息，“凡人不该有那么好的记性，蘅儿，你记性太好了，人有一长，未免是福呵。”他用小侧飞快切着一盘泽泻，“忘了好，忘了好，别告诉别人说你什么都能记得，什么都能知晓。”
我坐在小凳子上，虚按着飞轮，碾碎药材，笑着答：“爷爷，人生不过数十年，为何不多广些见闻，看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看了却又忘了，又岂不可惜？”
祖父轻呼一声，原来切了手，我急忙寻着给他清洗包扎，他无奈笑道：“罢了罢了，不该逞能，神医冯也能伤了手。”言毕又叹了一口气。
多年以后，我执意嫁给了黄药师，祖父最后也是这般无奈地笑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不甘心嫁给丁大夫，安分当个郎中的婆娘。”说罢叹一口气，竟和我记忆中多年前的那声叹息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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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药师已在藤塌上睡着了，惟有灯花哔剥作声。
我低头再一次努力去回想三年前读过的那部称为《九阴真经》的古怪经书，依然是空茫一片，如童年时家门前茫茫的太湖烟波，任凭我耗尽了眼力，怎么也望不真对岸的景致。祖父的藏书快被我读尽，我难道就要在乏味的乡野生涯中消磨漫漫一生？
我害怕无所用心的日子，看倦了门前风景杨柳回塘，那些倚门望湖的年少平静时光里，我一心梦想有朝一日有一个人从烟波那端出现，带我远走高飞，负青天，绝云气，逍遥浮游，这天下我一览无余。
丁大夫说，我是天生的医师，药理医案过目不忘，草木虫石的诸般功用绝无混淆。而我知道，我所钟情的，不是这般青囊生涯，我也并无医士当有的慈悲心肠。我读尽了祖父的藏书，一个本分的医士绝不当沉迷于那些学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婆娑世界，凡人的生命也无非纤尘栖于微草。我不把治病救人看成很重的事，也不把人命看成很重的事，生命无非盛开一时。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药师在舟中弹铗而歌，旁若无人，声声飘入我的耳。
门前十里横塘，尽是他流连不去的身影。邻里议论纷纷，说这个古怪而不详的异乡人被冯神医的孙女迷住，却不如是我一直在祈求上苍，让这样一个不属于日复一日凡常生活的人看到我，爱上我，带着我去看山看水，看无边的人生。我生来就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人，我的青春容貌，我的博闻强记，我的天赋和心性，都在等待和他相遇，这天下，惟有他能赏识我的一切，这天下，我独独为他盛开，如果没有遇见这个人，我会寂寥地独自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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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药师并不记得和我第一次相遇，我六岁是的一个冬夜，曾为夜访的他开门。十多年后，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消瘦男子再一次徜徉在我家药圃门前，我认出了他，并说出他上次来访的时日和少年音容，他如此惊奇我的记忆力，而这于我，实在是件太稀松平常的事。
这个言容冷淡的男子开始好奇地打量我，温和地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记得当时药圃里一畦杜蘅正繁茂，脉脉地散发出清香。我笑着指那畦杜蘅，说我叫那个蘅字。他的目光顺着葳蕤的绿叶爬上我的青裙，再看到我眼睛时，仿佛有些迷离。
“杜蘅，味辛，味温……”他沉吟着微笑着，我不觉脱口接道“
驱风散寒，消痰行水，活血定痛，明目轻身，其风入脑户，头肿痛，多涕泪出……”我们相对抚掌大笑。
而后几月，他时常来访，他本是天外的彗星一般难得降临的人物，我从未遇见过如此见多识广的人，也从未遇见过能和我如此应对不穷的谈话对手。终于有一天，他说，我就是上天为他造就的女子，我知道我命中的那个人，终于来临。
他向我的祖父求婚。祖父很器重他，却婉拒了他的请求。祖父也说，他不详。
我不知道祖父和药师的交谊缘自何时，祖父在宋室南渡之前的年轻生涯一直是个谜，他对过去讳莫如深，我逐渐长大，悄悄地读尽了他的藏书，也知道他深藏不漏的学识，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为着悬壶济世。在我的旁敲侧击之下，他只笑称年老昏聩，早已记不清当年。
祖父将我许给同里的丁大夫，那个对祖父执弟子之礼甚恭的年轻医生。祖父说，蘅儿，你会一生安康，享尽天年。
我背过身去，祖父，您已阅尽世间白味，而我的一生却注定要和百草和药杵为伴，一旦错过了他，我只能长久寂寥，丁大夫是个好人，可是他只识得我行医之能，怎能赏识我诸般心意，春去秋来尽是蹉跎，纵然百岁之寿，也是光阴虚掷。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药师在门外弹铗而歌，声声入耳。我垂首不语。
入夜，我在药笺上写下苏东坡的诗句“为君零落为君开”，悄然和药师离去。
几个月后我们回乡，祖父无奈而笑，连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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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药师武功卓绝，一箫一剑，横绝江湖，而我对武艺一窍不通，不意间竟做了武林高手的新妇。那些江湖客遇见了我，无不流露出狐疑之色。
而正是东邪黄药师这个不通武功的新妇，谈笑间轻取了天下武林为之神往为之胆寒为之生死的《九阴真经》。
药师手捧我录出的《九阴真经》，欣喜若狂，他说阿蘅，此中的武功出神入化，多少天下高手梦寐以求的妙典，你竟在一个时辰内一字不差地记取了来，让我得窥这武功妙境，你真是天赐我的宝物。
我莞然一笑，我喜欢他欣喜如孩童的模样，然而我并不在乎他是否武功天下第一，我也不觉得精通武学的他，与我有太大的差别。那些最杰出的游侠，他们的剑影也无非抽刀断水，能留下几许痕迹？正如最出色的医士，拯救的也无非镜花水月的人生，能积累几重功德？我所倾心的不是名震天下，被人畏惧或被人感激，而是星辰下碧海潮生，桃花影落，宇宙见瞬息无尽的生息变化。
我嫁了药师三年，行遍五湖，良辰美景无一错过，年少心愿得偿。三年来我们欢好如初，我不会武功，而天下豪客谈起东邪黄药师的传奇已不能不提我。药师如此心满意足，而我知道，我生平从未如此辛劳地去追随过一个人。
他如此精灵古怪，放诞博雅，我须得用尽了心思，让他时常欢然惊叹，犹如在一片蘅芜香气中和我欣喜相逢。我小心地用淡然的笑影掩盖着暗地里的辛劳，让他觉得我永远从容自若得心应手。他才华过人心思敏捷，我须得让自己和他相配，我不懂武功，而我须得让江湖赞美我们的姻缘天作地造。
三年如梦，终于我看过了年少渴望的种种奇观，经历过年少时难以想象的种种奇遇，小心周旋，毫无过失。我的诸般才能和天赋，发掘出来，连我自己也惊讶我居然能应付这些波谲云诡，药师得意，旁人赞叹，而我却开始感到疲倦了。
那天走在江边，日落时我望着一川暝霭，芳草斜晖，天际悬着半规凉月，我突然想起童年看厌了的柳絮河塘，泛泛烟波，想起和当年邻家姐妹泛舟采菱横塘，笑语柔桑陌上。我默然发现那些生活离我是那么遥远，我曾如此不经意地度过我的年少岁月，不经意地放弃了轻而易举的生活，去品尝各种各样的人生，而到头来，我却开始惆怅。
人之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怠矣。我真的倦怠了。或许我比当年的倚门望湖的自己多了些见识，但面对未来，我开始害怕力不从心。
药师是如此精力旺盛，他是我年少时认定的知遇之情，莫逆之交，我对他仍然倾心，依旧钟情，但是我累了。我竭力追随着他，不敢让他看出我渐生倦怠，幸而，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们回到桃花岛，定居了下来。日后，他若想漫游天下，我也可伴着这个孩子，在桃花岛上守望他的归帆。
然而，我随着他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也许注定了我一生再也无法回到宁静的寻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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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九阴真经》被两个私奔的徒弟盗走，药师暴怒，那几日无论我如何婉转逢迎，也不见他的笑颜。他正迁怒与其他的弟子，我只得笑着解劝，若无其事地一口承诺将经文再默写一遍。霎时他的眼中映出希望的光，握住我的手，一阵寒意袭上我的脊背，而我仍然习惯地微笑着，好让他心气平和。
药师也许是不太知道妇科的禁忌，也许是他太相信我，我暗暗叹息着， 我深知孕期辛劳的危险，何况这几年我一直气血不调。原想有了身孕，在桃花岛上好好静养几月，这几年暗地里亏空太多。他竟然毫不阻挠我的自告奋勇，象一个孩子一样欢喜地把我送进书房。
我冥思苦想，昼夜不息，我不能让他失望，我不敢让他失望，我害怕让他失望。
然而我这次真的是心力尽瘁了。我慢慢研着墨，只如研着自己的生命，砚中倒映着我苍白的脸，我竟然如此仓促地老去，如此仓促地耗尽了生命。一阵晕眩袭来。
我把了自己的脉息，知道胎气已动，恐怕就要小产，我大约捱不过这一关了。我仿佛听见祖父的长叹。
闭上眼睛，我竟然觉得些许轻松。从今以后，我又能归于宁静而长久的栖居，我的心力已尽。
在那个出走之夜，也许祖父和我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心照不宣。这个聪慧而蓬勃的男子将会很快耗尽我的生命，跟着他急雷震山，飘风过海是我心甘情愿，我能报答他的，也无非是这短短的三年，这是我瞬息零落的刹那芳华。我终究累了，我想睡去，一暝不觉。
我不再努力去记诵那茫然的经文，为着他的心愿，我竟然也死在这我并不知晓的武林秘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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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烛火渐渐暗了下去，“同来何事不同归？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也补衣？”年幼时候邻家嫂子常唱的曲子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忽然凝咽难禁。
年少时曾不屑于寻常巷陌的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念着白首如新的神仙眷侣。直到今日我方信了这高山流水终不如柴米油盐耗得长久。我也曾以为我能相伴药师数年便可心满意足，可今日松了手将离去，却陡然羡慕起那儿女灯前的寻常夫妻。
可是药师，他肯和我做这般寻常夫妻么？这是我自己择的夫婿，自己择的命运。
得失和悲欢，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历险。上天让我偿了心愿，也收走了代价，只是我当年并不知道代价会如此高昂。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是我没有预见，我因此竟无法抚养我的孩子。
剧痛袭来，我努力换了一种对胎儿有利的姿势，我闻到窗外那株刚刚开放的木芙蓉的香味，和初秋清晨凉爽的风露拂进窗棂，我忽然心中一片安宁。我要唤醒药师，我要告诉他对早产儿的调养之法，我要告诉他我党心力快尽了，我没有能为他办到最后一件事，我要让他多多保重，自寻快乐度过余生。
只是我的的孩儿，如果你是个小女儿，当你长大成人，一定不要嫁给一个太聪明的男子，你会一身安康，享尽天年。

老幺的故事

读后感：
1：这是爱的代价。
2：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