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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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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6 16:04: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无弦琴
  
  (一)
  
  乌云把苍穹压得很低,沉闷的空气重重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雷霆震散了阴霾,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劈里啪啦地击打在屋檐上面,宛如一阕无腔的曲子。檐上凹成了五个水槽,雨水迅速地在槽内聚集,如珍珠般滚到檐边,扑地落了下来,眨眼间一条条白练划过,清晰地听到不同声调的叮当碎声。
  聂政呆呆地蹲在屋檐下面,只觉胸口憋闷得很,呼吸急促起来,剧烈搏动的心不羁地澎湃着、撞击着,似乎要冲破胸膛的束缚,奔向外面自由的天地。雨渐渐大了,重重地摔击在檐下的青石板地上,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愈转愈高,愈转愈烈,每一次都重重击在他的心坎上。
  他终于忍不住冲进巨风暴雨中狂舞起来,冰凉的雨水沁进了肌肤、溶入了血液、浸入了骨髓。他扭摆着、呐喊着、狂啸着,完全迷失在这风雨声构成的音乐海洋之中。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雨停了,冷风吹过,蒙蒙的水汽扑打在脸上,带来了丝丝清凉。聂政平静了,默默然望向远处,那里有几株苍老的大槐树,在连绵春雨的浇灌下绽放出万缕新绿。
  
  “政儿,你进来。”东房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软弱中透出威严。“是!娘。”聂政忙答应着向东房疾步走去。聂政推开房门,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病重的老母瘫软在床上,床旁站着镇上最好的大夫。大夫神色黯然地看着聂政,摇了摇头,低头从他身边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政儿,你又淋雨了,会生病的。咳……咳……咳咳!”聂母挣扎着想起来,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聂政忙冲上前去,扶起了母亲,手掌柔和地在她背后拍动着,聂母艰难地吐出了一口夹杂着血丝的浓痰,似乎通畅了许多,却还是剧烈地喘息着。“娘,我给您倒水。”聂政只觉热泪夺眶而出,他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的模样,忙转过头去。“不!”聂母用力拉住聂政的臂膀,激动地说:“政……政儿,你坐……坐下来……听我说。”
  聂母休息了片刻,停止了喘息,问道:“生了吗?”“还没呢!快了,应该就是今晚了。”聂政恭敬地回答。聂母叹道:“希望是个男孩,恐怕……我是看不到了……”聂政黯然地看着母亲刻满皱纹的脸,儿时的种种记忆涌上心头。父亲早逝,母亲艰辛地把自己养大。现在自己成家立业了,在一墙之隔的西房,聂家的血脉即将延续,而母亲却要老去了。天呀!你为何如此刻薄!聂政又忍不住泪流满眶了。
  聂母犹豫了片刻,问道:“你知道你爹是什幺人吗?”聂政恭敬地回答:“娘只说爹是个伟大的人。其余的娘不说,儿亦不敢问。”
  聂母精神一震,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丝丝红晕,过了良久,才缓慢而清晰地说:“我们本是韩人,二十年前,你爹是天下最好的琴师。韩王好音乐,一日,有人献给韩王一株桐木,说曾见凤凰栖息其上,可制成举世无双的好琴。但宫内众琴师皆说其为凡木,韩王大怒,欲杀此人,并将此树付之一炬。你爹适时远游回宫,听得火烧桐木的劈啪之声,知为宝物,遂救下此人和余下的桐木。韩王大喜,命此人随你爹一起造琴。”
  聂母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那时你还未出世,你爹觅得北方一个隐秘山谷专心制琴。你爹说若出现百花盛开,万鸟来朝的奇观,就是琴成之日,也是我们团圆之时。”“后来呢?”
  “我生下了你,每天带着你都在门前观望,却从来没有见到万鸟群飞的景象。我在后院种了各种各样的花,也没有见到百花齐放奇观。转眼三年了,他还是杳无音信,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奇迹出现了。”聂母似乎一下子好转了,眼中放出了异样的光芒,激动地说道:“那是我遇到的最寒冷最漫长的冬季,记得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封住了出门的路。那天天刚亮,我朦胧地听见天边传来奇怪的鸟鸣,在这个季节怎幺会有鸟鸣?难道是做梦?我恨恨地掐了自己一下,疼,是真的!我忽然明白了,是万鸟齐飞!我高兴得连鞋也没穿就冲了出去,只见外面黑黑的一片,各种各样的鸟遮蔽了天空,所有的鸟儿都向着北边飞去。天空被各种色彩印得通红,一道彩虹横卧,象一架通往天国的桥梁,那种壮观的景象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聂母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终生难忘的日子,继续道:“我迅速向后院奔去,啊!多么美丽的景象呀!各种各样的花朵都开放了,梅花、桃花、兰花、菊花、丁香、玉兰、杜鹃、芍药……太多太多了,红的似火,白的似雪,院子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花香。”
  聂母越来越激动,语气高昂起来:“你爹太伟大了!百花盛开、万鸟齐飞,这是神才可能做到的奇迹呀!你爹成功了!他成功了!”聂政也被母亲的情绪所感染了,急促地问道:“后来呢?”
  聂母的神色迅速黯然了,缓缓地道:“你爹回来了,但不见成功的喜悦。他带着我们到了齐国,亲手修建了现在的房子。”聂母沉默了,聂政看着母亲,却不敢开口。好久,聂母终于从回忆中苏醒,悲伤而低沉地说:“房子建成后,他说要献琴于韩王。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他把你抱在怀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对我说,孩子长大了让他作个普通人,学一门手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聂母又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憋得通红,挣扎着道:“后来听说……他被韩王杀了,我不信……他说了……回来的!”聂母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一盏随时要熄灭的灯火,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甘心……我……教你识字习武……等他回来。”
  聂母越来越弱,双眼无神地仰视,却突然大叫道:“好多鸟……花……他……他……回来了……政儿……你看……花……鸟……”她睁大了眼睛,用力地掐住了聂政的臂膀,无力地举起右手,拼命地伸向了天空,似乎要抓住什幺。聂政手上青筋暴露,紧紧地抓着母亲,大声喊叫着:”娘……娘!”
  “哇……哇……”隔壁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宣告着一个新的生命的到来。隐约还传来“男孩,是个男孩……”的叫声,聂母眼睛一亮,好似火焰熄灭时放出的最后光辉,然后就慢慢黯淡下来,双手垂下,闭目含笑而去。
  朦胧的细雨连绵不绝,雨水持续地滴落,叮叮当当击在聂政心头,仿佛是一位高明的琴师,缓慢地按住了琴弦,却又飞快地拨动,在这极度缓慢到极致快速的转化中演奏出一首委婉悠长的曲子。
  作为一个屠狗师,聂政曾无数次看见生命在无可奈何的哀鸣中结束,可母亲的去世和父亲的被杀还是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紧紧握着手中锋利的宰狗刀,这把刀刺进仇人的心脏定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情。聂氏抚摩着沉睡孩子的头看着聂政,满足地微笑着,聂政感觉到她的目光,握刀的手不禁松了开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水滴在屋檐上缓缓地聚集、落下,重重地摔在石板上,粉碎、消失。突然聂政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铮!”余音缭绕,久久地回荡。 是琴声!水击在青石板上居然会发出琴声!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某个秘密,他不假思索地用头向着石板用力叩去,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青石板断裂开了,稠密的烟雾从断处升腾了起来,一道淡淡的紫霞破石而出,映红了整个天空。空中传来了各种鸟鸣,屋前屋后各样的花迅速出蕾、开放了,门前的那几株苍老的大槐树飞一般长出了新枝。聂氏吓呆了,久久地保持着见到聂政头击石板时的惊恐摸样。
  聂政搬开碎石板,一团强烈的紫色霞光射入眼眸,光团剧烈地伸缩着,仿佛有一条卧龙要破空而去。一滴鲜血滴在光团里面,嗖的一声,霞光迅速收敛了,烟雾也慢慢散去,一张古朴的五弦琴显现出来,琴弦旁放着一卷厚厚的竹简,聂政狂喜,忙小心翼翼地展开读道:
  “昔伏羲作琴以御邪淫,琴长三尺六寸六分,取周天之数;宽六寸,取六合之意;置五弦,取五行之意。立天之道称自然,地之道称众奔,人之道称比竹,故琴分天籁,地籁,人籁三品。吾造琴三载,呕心沥血,成人籁,地籁二琴。天籁之琴,久铸不成,痛哉惜哉!吾献人籁于王,恐招祸,故避妻小于齐地,藏地籁于庭前,得琴者必吾儿也。中载平生所学,不忍毁去,留待吾儿。”
  聂政突然明白了,就是这琴夺去了父亲的生命。他闭上眼睛,缓缓地摸向琴弦,隐约听到了父亲的话语:“天籁不成,死不瞑目,期待你!吾儿!”
  
  (二)
  
  萧萧的落叶如雪花般洒落,仿佛妻子别时的盈盈泪滴,聂政几次都欲回转,背囊中的地籁琴却不时发出铮铮之音,激励着他继续前进。这大半年来聂政每日习琴练武,尽得竹简上的绝学,终辞别妻小,入韩与父报仇。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遮天蔽日的黄沙随狂风卷过,处处残垣断壁,凄惨荒凉。韩国与强秦交界,国小民弱,受尽欺凌,偏遇大旱之年,颗粒无收,国民成批逃难而去。
  这日,眼见快到韩都,又来了一群难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见到聂政,都流露出祈求的神情。聂政冷冷地看着他们,有数人见他孤身一人,伸出皮包骨头的手向他怀里掏去。聂政也不言语,怒目瞪去,那数人吓得一哆嗦,忙收回了手,落荒而逃。
  聂政心中轻声一叹,无可奈何地继续上路。刚走不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我还没死,别吃我!”聂政大惊,转头看去,顿时愤怒得睚眦欲裂!
  只见地上倒卧着一个人,已是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叫着:“我没死,别吃我!”而刚才那数人却不理会,正在咬食那人的肉血。剩下的人在旁边围观着,眼里射出狼一样的光芒,似乎随时准备扑上去。
  “住手!”聂政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随手拎起了两人往外面丢去,剩下的人却宛如不见,继续向那人咬去,聂政只好一个个地把他们丢了出去。被丢出的人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马上就昏死过去,这下惹出了更大的骚乱,围观者争先恐后地向那些昏死的人冲去。
  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聂政虽尽全力制止,奈何难民人数太多,无济于事。眼见光天化日下就要上演一处人间悲剧,聂政汗如雨下,青筋暴露,却又无可奈何。
  蓦地,一缕琴韵响起,那琴声安详平和,夹杂着悲悯之情。似乎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在教导着幼子,一种无言的爱意充盈在琴韵之中。那些人定住了,静立着,沉浸着。琴声宁静悠远,渐渐远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清醒过来,才发觉已是泪流满面,长跪在地。
  不远的石头上摆放着一小袋干粮,众人这才发觉忘记了饥饿。日色渐暮,众人分食了干粮,朝着聂政远去的方向三叩头,终相互搀扶着远去了。
  
  进入韩都新郑却是另一番景象,城固楼高,车水马龙,街上人头群动,熙熙攘攘,市集上的物品琳琅满目,吆喝声、车碾声、马鸣声交织在一起,好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聂政在新郑城中探察了数日,见韩王王宫守备森严,无处入手,倍感愁闷,只好每日流连于酒肆之中。忽一日,听说当朝相国侠累是韩王宠臣,门下食客皆可见于韩王,又听说侠累正招募勇士,忙问知所在,直奔相国府而去。相国府院高庭深,门户森严,门前两石狮子异常威猛,两个彪悍的家将立于两旁,唬得行人都不敢在此驻脚,聂政却是不惧,仰首向府前走去。
  “站住!此乃相国府,闲人不得入内!”两家将架起长棍,傲慢地说。聂政眼中寒芒乍现,又迅速隐去,视如无物地向府内走去。首次见到有人敢闯相国府,街边之人迅速围了上来。两家将被聂政气势所摄,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却立即醒悟过来,大喝一声:“那来的狗贼,竟然敢在相国府前撒野!”语音未落,手中的棍棒向聂政打去。聂政不退反进,迎着棍头撞去。众人不禁惊呼一声,几个小姑娘甚至吓得闭上了眼,只听见喀嚓一声,以为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睁眼看去,才知道是棍子断了。两家将一时呆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聂政微微一笑,上前几步,提起了两个巨大的石狮子向远处抛去,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两石狮子重重砸在一起,激起漫天尘土。“好!好!”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两家将见势不妙,一溜烟跑入府中去了。
  “好气魄!好汉子!赵人阳坚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来此何为?”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嘈杂的人群中传出。聂政觅声望去,只见一人身材挺拔,相貌威严,气宇轩昂地站在人群之中,正在向他含笑致意,不禁心中暗赞:“好一条汉子!”聂政拱手答道:“齐人聂政,闻相国招贤纳士,故投奔而来。”阳坚还礼笑道:“鄙人现正为相国食客,君此等人才,相国自当待为上宾。且随我来,为你引荐于相国。”聂政笑道:“兄台多礼,怎敢劳驾。”阳坚大步流星走过来,挽起聂政向相国府内走去。
  
  过了前堂,一条小径延伸到后方,沿途假山亭阁,虬松苍桐,好是气派。两人话语投机,相见恨晚,突然一群人拦住了去路,领头一人相貌凶恶,孔武有力,身后还跟着几条恶狗。阳坚皱了皱眉头,小声说道:“此人名叫苏茂,本是燕人,杀人避祸于此,相爷见他武功了得,又有御狗之技,拜为客卿。他平日里飞扬跋扈,碍着相爷的面子不于他计较,他来着不善,兄台小心了。”聂政微微一笑:“谢阳兄提醒。”
  苏茂打量着聂政,轻藐地问:“就是你伤了我的手下?”聂政没有回答,苏茂见他不答,愈发嚣张,狂笑道:“我以为是什幺英雄好汉,原来是只缩头乌龟。”群人大笑,附和着嚷了起来:“乌龟……哈哈!……在地上爬一圈苏爷就会饶了你……从我裆下爬……”
  阳坚斥道:“聂兄是相国的贵客,阳某的朋友,你们也敢无礼?”苏茂大笑:“原来阳兄的朋友都是缩头之辈,此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哈哈!”阳坚微显怒容,正欲开口,聂政忽然哈哈大笑:“近闻相国府内有人擅学犬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苏茂大怒,尖哨一声,发出攻击的命令。说也奇怪,那几只恶犬平日里威风八面,此时却畏缩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不敢向前。聂政微微一笑,突然如雷霆般大喝一声,那几条恶犬闻得此声,吓得夹起尾巴向后院逃去,任苏茂如何召唤,也不理会。
  苏茂脸色一变,阴森森地笑道:“想不到这位朋友还有点本领,却不知是否有真材实料。”阳坚勉强一笑,又欲开口,聂政大笑,不屑地说道:“聂政虽低贱,但不至于和狗为友,依仗狗威去吓唬人。”苏茂怒极反笑,抽出宝剑指着聂政叫道:“废话少说,接招。”语音未绝,手中宝剑幻化出万千寒芒向聂政刺去。聂政却是视如无睹地站立着,眼见就要被刺中,阳坚大惊,正欲出手相救,苏茂却突然剑光一敛,大声叫道:“为何不出兵器?”聂政略感意外,道:“在下不惯使用兵器,你尽管出手。”苏茂阴阴一笑:“且记下你的首级,你们过去吧!”说完侧身而立,让开了一条去路。
  阳坚忙领着聂政向前走去。刚过众人,苏茂突然叫道:“接暗器!”语音未落,只听身后一股破空之声袭来,聂政无暇思索,忙躬身下蹲,只听见“铮”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啊”的一声惨叫,原来暗器击在了背后的琴弦上,又反射回去,击伤了一个家将。
  聂政闷哼一声,转过身来,眼中首次露出了怒意。苏茂却是奸笑:“没想到聂兄还通音律?相国命本人迎接聂兄,请随我来。”阳坚怒道:“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礼?”苏茂哈哈一笑,正欲开口,聂政突然怒目圆瞪,一字一顿道:“一招内取你狗命!”话音刚落,苏茂脸色一变。
  四周一下子静谧起来,紧张的氛围使众人不由自主地憋住了呼吸。聂政躬着身子,仿佛紧蹦着的弓上的一枝利箭,随时都可能离弦而去。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聂政的杀气,苏茂自是首当其冲,觉得冷若冰霜,却不敢移动半步。众人被聂政气势所摄,呆若木鸡地站立着,只听见砰砰的心跳之声,阳坚欲言又止,眼中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哈哈!壮士,侠某方才有俗事缠身,有失远迎,还望见凉。”一个洪亮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寂静,闻到这个声音,众人的心猛然间松懈下来,苏茂挥手擦去了满脸的汗水,堆起了笑容,阳坚忙向发声处施礼,欲向聂政介绍来人。
  突然寒光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人影闪过,定眼看去好象一切都没有变化,再仔细看去,才发觉苏茂脸色怪异,聂政却视若无人地负手挺立,正当众人疑惑之时,苏茂突然捂着胸膛叫道:“你……你……”一股鲜红的血如涓涓细流般从他左胸流出,苏茂喃喃了片刻,终于长吁一口气,慢慢地倒了下去。他呆滞地仰望着蓝天,却又似乎突然醒悟过来,瞪着双眼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直刺到每个人的心里,久久萦绕。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幺事?聂政却是向前鞠躬,从容说道:“聂某收手不及,伤了苏茂,乞相国责罚。”一个洪亮的声音大笑道:“哈哈!比武受伤是经常事,聂壮士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他必然血溅三尺,命丧当场。”众人闻此声音,忙拜倒在地,齐声叫道:“恭迎相国!”聂政微微扬眉,拱手道:“相国大人果然好眼力,此伤离心脉还差一寸,小心调养后并无性命危险,只是以后不能动武了。”
  众人向前望去,只见一人已远去,其背影高大魁梧,行走间有龙虎之气,该是朝相国侠累。
  
  
  (三)
  
  秋去冬来,当寒风吹落了最后一片枯叶,晶莹的雪花就洒落下来了,不一会的工夫,天地间就变成白皑皑的一片。天已经黑了,外面冷得很,呼出一口气马上会凝成霜晶,屋子里却非常暖和,透过稀疏的竹帘可见聂政和阳坚正围坐着一个小火炉前饮酒欢笑,两人似乎已经喝了很久,皆有了几分醉意。
  “聂兄来此已是一月,每日里与我饮酒为乐,不觉得寂寞吗?”阳坚举杯一饮而尽。聂政亦是一饮而尽,为二人添满了酒,淡笑道:“承蒙相国厚爱,聂某得以独享这后院清净之地,自然是快活得很。只是相国为何不召见于我?”阳坚也笑道:“相国日理万机,该是为国事操劳吧,我也不常见到相国的。”
  聂政淡笑不语,举杯又饮。阳坚陪饮一杯,笑道:“聂兄弟,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见教?”聂政浅浅一笑:“阳兄见外了,聂某知无不言。”阳坚站了起来,望着帘外的漫天白雪,沉吟了片刻,说道:“与聂兄相交有月,知你虽武功高强,却个性内敛,你初进府时以一刀之功技惊四座,与你性情不和。记得暗器击中你后背之时,被一琴挡回,我却未听你说过懂得音律之学,如此良辰美景,聂兄能否让我一饱耳福?”
  聂政此时已是有了七、八分醉意,闻言大笑道:“阳兄果然眼利,当初进府立威,以显我手段也!音律之学,略通皮毛,雕虫小技,不敢献丑。阳兄既然有此雅兴,敢不竭我所能?不若君作雪中剑舞,我为风中管弦?岂非快哉?”阳坚亦是琅琅大笑:“君所愿也,敢不从耳?!”
  
  漫天的雪花冉冉落下,宛如晶莹的玉屑从天上洒落,一阵寒风吹过,搅动得四周的枯枝发出沙沙的怪响。空气中氤氲着梅花的芬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如飘零的雪花般虚无不定。“叮!”一声清脆的琴声在广袤的长空中响起,一时间所有的声响都在这刻消失了,只有这琴音久久地在天地间回荡。
  “嗖”的一声轻响,一道闪亮的剑光划破了鸿蒙,世界突然变得热闹了。叮叮的琴音如清泉鸣佩般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由小及大,逐渐清晰、高昂。剑光也快了起来,静如处子,动如蛟龙,动静之间似乎蕴涵着无限的玄机。琴声越来越快,越来越烈,仿佛千百块大石自空砸下,击落在地上可以听见声声巨响。剑光也激烈起来,嗖嗖之声不绝如耳,黑夜中闪耀着万千朵剑花,仿佛正燃放着千万朵烟花。
  风突然猛烈起来,雪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向二人扑去,似乎要将二人淹没在风雪之中。透过狂风暴雪隐约可见聂政闭眼盘坐在庭院中间,阳坚在四周游走,他们头上都已经蒸发出了片片白雾,鹅毛大的雪花刚一沾染就化为了水汽,水汽很快又凝固成水滴,他们此时已完全地沉浸在琴剑合奏之中,就连雪水流淌下来浸透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琴声愈转愈高,愈高愈细,几次似乎要断绝,却又在高处几个转折,攀上了更高的音阶。剑光也随之愈来愈迅,愈来愈广,快如闪电、声如奔雷。琴声和剑气织成了一道有形有质的网,网外风雪漫天,朔风裂地,网内却是风平浪静,一尘不染。
  琴声经过几次转折,终于慢慢低沉下来,剑光也随之黯淡了,两者配合得一丝不苟、天衣无缝。琴声愈来愈缓,愈来愈厚,如怨如慕,不绝如缕。剑声也愈来愈慢,愈来愈凝,似有无形的力量压迫下来,每一剑都如泰山压顶,力拔千钧。又过了会儿,琴声渐渐变得遥不可闻,空中偶尔唰地划过一道剑光,但琴剑织成的网却越来越大,把几丈内的庭院都笼罩在其中,正是大言希声,大巧若拙的琴剑极境。
  就在琴声终要归于沉寂之时,猛然间却转了个高调,剑光也突然大盛,噔地发出钟鸣之音,琴剑之网迅速向四周放射出去,消失在夜空之中。聂政从入定中醒来,长长地拉了个尾音,余音还未断绝,突从相国府深处又传来叮叮琴音,正接在尾音之处,丝丝入扣、如有灵犀。阳坚手中宝剑漂亮地挽了一个剑花,立在了庭中,彻耳听着远处的琴音,聂政也停止了演奏,睁开了双眼,奇怪地望着琴音传来的方向。此时已是夜深,风雪渐渐停息,只见天外黑暗一片,无边无际。
  远处的琴音初如小桥流水,涓涓不绝,又变珠玉落盘,沥沥有声,三变空幻不定,飘忽不绝。整个琴曲轻灵空透,似要带人入世外仙境。聂政和阳坚正被此琴声引得昏昏欲睡,突听见“铮铮”数声,聂阳二人精神猛然一振,定眼看去居然是地籁琴无主自鸣起来。远处琴音又是一变,似乎突逢久别老友,欣喜之情,言于辞表,地籁之琴亦是遥相呼应,一时两琴嗡嗡相应,聂阳二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正觉欢畅处,远处琴音又变金戈之声,阳坚闻此声音,脸色陡然一变,地籁琴却不和应,反而发出咚咚之声击在其两音节间隙,干扰远处的琴音。远处琴音显然有高人操作,不受影响,反而渐渐急促,很快就压制了地籁的声音。阳坚的脸色愈变难看,突然拔出利剑,重重击在空处,利剑的破空之声远远地传去,形成无形剑幕阻隔了远处琴音的传送。远处琴音却不放弃,突然变得尖细而锋利,如针一般突破了剑幕的防守,刺入二人耳中,让人直欲疯狂。聂政此时也觉察到了远处琴音的敌意,不敢怠慢,忙盘坐下来,弹出琴音助阳坚御敌。
  二人琴剑合壁,又形成了琴剑之网,一时威力大盛,远处的琴音顿时处于下风。渐渐地远处琴音越来越弱,眼见抵御不住,却突然音调一变,又如先前般飘忽不定,二人明明已是大战上风,却总不能将其歼灭。又相持了片刻,远处琴音显然不欲久斗,突然琴音大盛,若山洪爆发般向二人冲来。聂、阳二人不敢怠慢,琴剑之网猛然收缩,又突然暴涨,与远处琴音甫一触碰,就如有形质般发出砰砰巨响。远处琴音显然不敌琴剑合壁,迅速地向后退去,聂、阳二人乘机而进,大有一泻千里之势。远处琴音左突右挡,似乎欲挣脱二人的追击,但在气息牵引之下却无法摆脱。眼见远处琴音就要崩溃,二人大喜,相互一笑,不约而同地奋起全力,向其残余之音扑去。
  二人欲尽全功于此役,自是毫不留情地向远处琴音发起了最后的进攻,可是远处琴音又变得如流水般连绵不绝,二人力量虽明显高于对手,却一时无法攻破其最后的这道防线。二人一击不中,被迫陷入久战,锐气大减,无复当初之勇。突然,琴剑之网中有一股琴音如锥子般向二人刺去,二人猝不及防,顿时为琴音所伤,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原来远处琴音奇迹般地同时演奏出了两股琴音,一股诱敌深入后缠住了二人的主力,另一股如奇兵般直刺二人空挡之处,却隐忍不发,待二人后防空虚时方才猝然发难,果然收到了奇效。那人同时奏出刚柔两股琴音,此是一难,将刚烈琴音隐于无形,此是两难,琴音爆发时间计算得分毫不差,此是三难,如此琴技,当真旷古绝今,匪夷所思。
  远处琴音大胜,却不乘胜追击,那人五弦齐奏,如百鸟齐鸣般嗡嗡不绝,仿佛在欢庆自己的胜利。聂、阳二人面面相觑,呆立当场。远处琴音沉默了片刻,突又奏金石之音,阳坚显然听懂了琴意,脸色大变,额头上汗如泉涌,似乎心中惧怕。聂政奇怪地看着阳坚,终于忍不住问道:“此琴主人何人?你为何如此慌张?”阳坚无神地望着远方,似有无限心思,张口欲言,却终只是一声长叹。远处琴音急促起来,阳坚铁牙一咬,低头说道:“聂兄,你附耳过来,我有事对你言之。”聂政愈奇,忙疾步上前,侧耳听之。
  阳坚附在聂政耳边,轻声道:“那奏琴人所持之琴,既为人籁。”聂政猛闻此秘事,只觉耳边轰然一震,呆滞了片刻。阳坚惨然一笑,继续说道:“那人就是相国侠累,也是你杀父之人。”闻听此句,聂政顿如晴天霹雳,呆立当场。他正欲细询,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面袭来,推得他向前摔去。他半晌才清醒过来,低头看去,一个亮晶晶的剑尖露在胸外,点点鲜血滴下,染得洁白的雪地一片嫣红。
  聂政吃惊地看着阳坚,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你?”阳坚凄然一笑:“不错,是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十六年前,你父亲造出了两具绝代之琴,名曰地籁和人籁。侠累是你父亲的助手,亲眼目睹了这两具琴的威力。你父亲只献给韩王人籁之琴,隐藏了地籁之琴,他向韩王告发了此事,并因此得享高官。韩王昏庸,他很快就得其信任,终有天坐上了相国之职,权倾朝野,并盗得了人籁之琴。”
  聂政此时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挣扎地问道:“你为何知道我的身世?”阳坚歉疚地地看着他,继续说道:“相国没得到地籁,总不心安,这十几年时刻注意着各国的异象。地籁出世那日,人籁亦生感应而鸣,他得知齐国当时有枯树逢春、百花齐放的奇事,猜想地籁琴主人必是聂家之后。你刚入韩境,就被探子注意了。苏茂是相国故意安排,以试你虚实,我与你刻意结交,亦是相国旨意。方才相国以琴相试,知你此琴就是地籁之琴,故令我取你性命。你还有何不明白的?”聂政恍然大悟,不禁万念俱灰,喃喃自语:“你是我平生唯一知己,为何?为何是你?!” 阳坚眉头紧缩,长长地一叹道:“因为我是相国私生之子。”聂政虽有万千话语,却只觉得头脑模糊,一阵困意袭来,终于不甘地睡去了。
  阳坚长久地看着聂政的尸体,叹道:“长剑从此为君绝,此剑就与你同归尘土吧!”他拍了拍手,立即有数人应声而出。阳坚挥挥手,冷冷地说道:“把此人尸首置于天籁谷中供奉神人,你们就不必回来了。”众人面容冷峻,深深向阳坚鞠躬,抬着聂政尸体消失在黑暗之中。阳坚望着远方,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又呆立了片刻,拾起了地籁之琴向院子外走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掩盖了地上的血迹,天地间洁白一片。
  
  (四)
  
  彤云密布,凛冽的寒气冻凝了世界,猖狂的北风呼啸着,蒲扇大的雪花张牙舞爪,似要撕裂这个丑陋的人间。寂静的山谷里已披上了一件厚厚的银装,偶尔见残枝败叶在风雪里颤抖。
  一个人在冰雪中艰难地蠕动着,他背上插着一把利剑,鲜红的血顺着身躯滴落下来,溅在洁白的雪地之上绽出片片嫣红。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愤怒和不屈,似有无尽的悲痛。风雪愈来愈大,厚重的冰晶遮挡了他的面容,却始终压盖不了那道犀利的目光。他奋力地支起了身体,环顾四周,此时天地间早已是白茫茫一片,唯见身后一道深深的凹巢蜿蜒到目不可及的天际;向前望去,凛冽狂风夹带着密集的雪花遮挡了视线,苍茫大地找不出半点生机。他知自己终将葬身于此冰天雪地之中,不禁怅然长叹,眼眶中已是隐现泪光。
  忽然间,一阵轻柔的琴声遥遥传来,那琴声十分奇异,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似就在左近,声音不大,但音韵清晰,此时狂风呼啸之声震耳欲聋,却始终掩盖不了这微弱的琴声。那人闻此琴音,精神油然一振,本显佝偻的身子徒然挺立,漫天的雪花再也掩饰不了其丰神绝俗的气质,他挥手拭去脸上的冰晶,一张俊逸中带着几份刚毅的面容显露出来,正是那应该已死于阳坚之手的聂政。他是死而复生,还是已成孤魂野鬼?
  聂政侧耳凝神闻听了半晌,却始终无法确定琴音的来处。他猝闻琴音时,心中暗喜,只觉那琴音之中,充满欢乐、愉快、叫人听来精神随之一振。此时久不能确定琴音的方向,不禁暗自着急,那琴音似乎和他心境相连,也变得急促、彷徨。聂政悠然一叹,犹豫了片刻,终钢牙一咬,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奏琴之人体人入微,琴音亦变得慷慨激昂,有如壮士出征,悲壮之中,充满了豪侠之气。
  他行了数里,琴音袅袅可闻,却依旧不能确定其来源。此时北风呼啸,雪花漫舞,寒气浸人,放眼望去,四周空阔,没有任何生物,唯余自己立在无边无际的雪地之中,只觉得天地悠悠,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那琴音亦适时变得幽沉凄凉,让人荡气回肠,怅然泪下。
  他本已是强弩之末,早该崩溃,只是他内心刚毅,复仇之心强烈,又被那琴音激起生存之意,方能支撑到如今。那琴声却似海市蜃楼,终不可得,一时间只觉英雄气短,豪杰末路。他此次为父报仇,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早先因不能手刃仇人,还是激愤难消,此时步入绝境,已是万念俱灭。他不禁暗忖:古今英雄,莫不过黄土一堆,终究一死,自己能埋骨在这与世无争的静谷中,死前还得闻那天籁般琴音,亦算是幸事,只是不知身在齐国的妻儿现在如何?想到这里,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不禁一声长啸。啸声清若龙吟,直震得山崩地裂,风云变色,过了顿饭工夫,才平息下来,犹是余音袅袅,不绝于耳。那琴音亦是突变悲苍,遥相和应。
  聂政一阵长啸,吐尽了心中的郁闷,顿时觉得心中舒坦了许多。他站立了许久,只觉雪光刺眼,眼眶之中隐隐作疼,知是雪盲之症,忙闭上眼睛。他此时死意已萌,也懒得再浪费精力去追寻琴声的来源,索性就地盘坐,等待死亡的降临。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掩埋了一切痕迹,聂政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弱,很快就濒于昏迷,难道苍天无眼,真的要让他葬身于此?
  蓦地,风雪之声小了许多,淙淙琴声清晰起来。这次琴音与前几次却有不同,似乎是雪花飘落的簌簌之声,又似乎是风鸣的萧萧之声,宫商角吕之间,变幻万物之声,却又非万物的声音,似有似无,若连若断。聂政却未察觉到此中变化,懵懂间随着琴声而去,不知行了多久,突然被一道硬物撞醒,睁眼一看,方知道走到了山谷的尽头,迎面而来的是一道高愈数百丈的峭壁,仔细听来,那隐约可闻的琴声就是由峭壁之上发出。他仰望绝壁,此壁青石滑溜,直上直下,高耸入云,没有半点可供攀登之处,但琴声又是千真万确由壁上传来。他百般无奈,再也支持不下去,只觉得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终于倒卧在峭壁之下。朦胧间,闻得琴声如慈母呵儿,让人生重归摇篮之感,隐约还听见夹杂着一声幽幽长叹,他还欲挣扎,却已力不从心,终于安静地睡去了。
  
  “天地之道,进在胸臆。吁嗡精神,以养九德。渴不求饮,饥不索食。避世守道,志洁如玉。卿相之位,难可直当。岩岩之石,幽而清凉。枕块寝处,乐在其央。寒凉固回,可以久长。”伴着淙淙的琴声,传来了清脆的歌声,歌声如九天的仙音,跌宕起伏,琴声如小桥流水,潺潺不绝,让人凝神静气,俗欲全消。
  聂政被歌声惊醒,只觉腹中饥饿,头脑昏晕,吃力地睁开眼,一缕璀璨的阳光刺得眼睛酸疼,忙闭上了眼,慢慢地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最后的记忆是风雪中的几声铮铮琴音,我死了吗?这是什幺地方?人间那会有如此美妙的歌声?莫非是传说中的仙境?聂政百思不得其解,举手遮住了光线,缓慢地睁开眼,过了片刻,四周景物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人工修饰过的古洞,辟为内外两室,两室陈设相同,分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和几个石敦。聂政躺在内室的石床之上,身上还盖着一床温暖舒适的洁白被子。床前的香炉里正燃着一枝檀香,淡淡的馨烟弥漫着整个古洞,显得安详而宁静。阳光斜射进来,照在洞口旁石桌上的铜镜之上,然后又反射到内室之中,使本该幽暗的内室明亮得耀眼。内室里亦有一张石桌,桌子上随意摆放着一面铜镜,一把梳子,一个妆奁。聂政好奇地打开妆奁,发觉里面皆是女人用物,想到梦中听到的清脆歌声,嗅着被子上的淡淡幽香,难道这里是女人的闺房?
  聂政艰难地起了床,缓步向外室走去,刚进外室,就见侧墙上插着一把宝剑,剑身已完全埋入石中,剑柄上面血迹斑斑,正是阳坚刺入他后背的那把利剑。他此时方忆起自己曾受重伤,濒于死亡,但此时只是微觉虚弱,并无不适感觉,难道是在梦中吗?他低头看去,才发现身上穿著一件干净的白袍,略显破旧,却大小合身,掀起衣服往后背摸去,一道新愈的疤痕提示着这不是梦境。
  他握住剑柄,嗖的一声,把剑从石壁中拔了出来。阳光射在古朴的剑刃之上反射出青绿的光芒,阵阵暖意从剑光里传来,如春风拂面般舒爽。聂政大感奇怪,仔细地赏玩宝剑,却没有发现特别的不同,随手一挥,忽忽的剑啸之声大作,他不禁想到了那晚的琴剑合奏,想到了背后偷袭的那一剑,一时间恨意顿生,不自觉地挥舞起了宝剑,蓦地,簌簌的剑啸声宛如金戈铁马,震彻了整个山洞。
  忽然,“咚咚”几声琴音混入了剑啸声中,这琴音平和柔弱,充满了慈爱之情,聂政剑啸中的恨意一遇此琴音,马上如雪溶冰解般消逝得无影无踪。聂政大惊,停止了剑舞,琴声亦是随之平息下来。他发现琴声是从洞外传来,好奇地向洞口走去,越近洞口,光线越强烈,外面的世界是什幺样呢?这是很短的一段路,他却走了良久,终于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刹那间,他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他正站在峭壁上的一个洞穴之中,上不接天,下不着地,旁观四周,没有任何可供攀登之处,真不知是如何来到此间的?向下望去,是高愈百丈的悬崖,让人心惊胆战;往上望去,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使人目眩神迷;向远处望去,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幽谷,松柏翠绿,果木成林,山峰迭绵,一眼望不到尽头。左边不远处有一道瀑布,初融的雪水由山上奔流而下,在山脚汇成一池小潭,潭水清澈见低。小潭旁有一片梅林,茂密昌盛,似乎还散着淡淡幽香。谷中气候温和,清晨的阳光照耀下,遍地的油菜花欢快的歌唱着,黄的如金,绿的生油;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山崖右边有一片桃林,桃花痛快地怒放着,白的似雪、红的如霞,引来蝶舞蜂游。远处还有一片竹林,晨风吹过,发出弦歌丝竹之声,袅袅余音,如入仙境。
  这时,聂政又听见了琴声,随着琴声觅去,就看见了一个使他怀念终生的景象。一个女子正背坐在临水的一块小石上,白衣胜雪,细纱如盐,阵阵微风拂起衣襟,带起飘逸的长发,隐约还送来阵阵清香。她身前摆着一张琴,旁边石上放着一个香炉,飘渺的清烟中传来淙淙的琴音,初起清丽婉转,渐急促短捷,在高音处几个回旋,又归于平和中正,最后声音渐消渐远,终至曲不可闻。琴声引来各种珍禽猛兽随着曲调翩翩起舞,此时曲子虽终,却都不忍离去,依旧围在那白衣女子身边,似乎期盼着她再奏一曲。
  此情此景,此人此曲,会是人间之物?聂政不禁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从琴韵中惊醒,见那人依旧坐在潭边,正欲张口呼叫,突觉得胸中气血上涌,晕厥了过去,昏迷中隐约又听见了那仙籁之音,若有若无,似梦非梦。
  
  (五)
  
  一滴晶莹的雨水挂在屋檐,缓慢凝聚,逐渐圆润,终于滴落,摔得粉碎,又一滴新的水珠凝聚……
  一个孩子静静地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远方的老槐树正绽放出万缕新绿,树下有一群孩子正在无忧无虑地嬉戏。
  “政儿,去和他们一起玩呀!”一个慈祥的妇人出现在孩子身后。孩子回头看着母亲,呆滞了片刻,又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阴霾的天空。妇人怜爱地看着儿子,幽幽叹了口气,摇着头回了屋子。孩子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水滴的滑落,远处的小孩子游戏正酣,不时传来阵阵的欢笑。
  
  一把锋利的刀迅速地拔出,一道血箭飙得老高,染得衣服一片腥红。小孩却不怕,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生命无助地哀鸣。那条狗挣扎了好久,终于垂下了头,小孩久久地站立,一滴眼泪从眼角溅落,摔得粉碎。
  
  一阵刺骨的凉渗入骨髓,一把冰冷的剑透过身体,一个男子难以置信看着露出胸口的剑尖,缓缓地转过头,愕然地看着背后的那张熟悉的脸……
  铮……铮……远处传来淙淙的琴音……
  “啊!……啊!为什幺?为什幺?”聂政万分惊恐地从噩梦中惊醒,不由自主地喊叫着,双手下意识地向后摸去,似乎要抽出背后的那把利剑。
  “铮……铮……” 琴声!真有琴音传来?那来的琴声?他的意识逐渐回到脑海,最后的记忆是一个白衣少女在仙境中弹琴,是了,那定是一个梦,那美妙绝伦的景色、那不染尘心的少女,还有那天籁般的琴声,这些岂是人间之物?真希望永远生活在那个梦中。
  不!那不是梦!聂政突然醒悟过来,他凝神听着,耳边千真万确地传来熟悉的琴声,是真的!不是梦!聂政兴奋得跳了起来,翻下了床就向外冲去。最后的记忆中是在一个悬崖的洞穴内,但出乎他意料之外,外面却是一片灿烂的桃树林。此时已是暮春季节,璀璨的夕阳下,粉红的花瓣随风落下,下了一场绚丽的花瓣雨。
  聂政踏着鲜花铺成的林间小道缓步前行,四处繁花似锦,青鸟鸣脆,他迷失于这仙境之中,居然忘记了寻觅那梦中的琴声。行得数里,地势渐渐宽广,景色愈来愈美。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清澈的小潭呈现于面前。顺着小潭向远处望去,是一面陡峭的山壁,一道瀑布从山上倾泻下来,如一条白练般把山劈成了两半。
  瀑布,小潭,山崖……这景色好熟悉,啊!聂政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疼!不是梦!那不是梦!聂政突然记起自己上次醒来时看到的景色,是了!现在就是处在当时所见的那个山谷里,他依着记忆向瀑布右边的山壁上寻去,果然在半山腰见到一个山洞,那里是何人住所?这山壁光可鉴人,猿猴都不得攀登,山洞主人又是如何上去的呢?自己在那个风雪之夜听见有琴声从山壁上传出,难道就是此处?记得自己曾住在那个洞里,难道是那山洞的主人救的自己?那美丽女子又是何人?莫非就是那山洞的主人?一时间万千疑惑涌上心头,聂政却理不出任何头绪,不禁烦扰万分,长长地叹了口气。
  “淙……淙……”突然之间,琴声又起,聂政好奇地顺着琴声觅去,惊奇地发觉琴声竟然是从空无一人的小潭中发出的。这琴声就如聂政此时心境的再现,充满了烦扰和疑惑,是何人奏琴?竟能如此体人入微。
  聂政带着满腔的疑惑向着小潭走去,渐渐近了,却依然没有发现人迹。他定下心来,仔细寻觅琴声的方向,终于发现琴声是从岸边的一块石头后发出的。难道弹琴人就在石头后面?他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那个弹琴的白衣女子模样,是她吗?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忙快步向那石头奔去,那琴声随着他的心情也变得欢娱起来。
  聂政到了石头前,探起身子向石头后望去,却没有见到弹琴之人!他静静地听了半晌,声音千真万确是从石头后面传来,难道是遇到隐形的神仙了?他疑惑地摇了摇头,最终决定绕过去寻个究竟。正在此时,琴声突然停止了!聂政呆立在空无一人的岸边,茫然地四顾,地上是柔软的细沙,散缀着一些漂亮的鹅卵石,除了一根焦木,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
  突然之间,一种感觉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好熟悉……啊!记得了……地籁!发现地籁琴时也有相同的感应!……天籁,对了,一定是天籁琴!早就该想到了,只有天籁琴才可能奏出这种天籁之音。
  聂政只觉得呼吸急促,热血奔腾,目光向四处搜索去,最终停留在了那段不起眼的焦木上。母亲说过,韩王欲烧毁桐木,亏得父亲救了出来。难道就是那段焦木?聂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缓缓地走近那段焦木,闭上眼,颤抖着向那段焦木伸出了手,朦胧中,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话语:“吾儿呀!你终于来了!”
  “啊!”聂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重地弹出了几尺远,他惊讶万分地睁开了眼,眼前依旧是一段普通的焦木?为什幺?虽然只是片刻的接触,聂政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触到了一根琴弦,那块焦木是有灵性的,它在排斥自己。聂政撑起了半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段焦木。为什幺?为什幺会被拒绝?难道那不是父亲留下来的天籁琴?
  “这正是天籁之琴……”突然,一个女人轻声道。那声音清脆明亮,仿佛是一道清溪从心头上流过,听来十分舒畅。聂政寻声觅去,这才发觉一个白衣少女正从林子中缓缓走出,虽然距离遥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演奏琴曲的白衣女子。那不是梦!世上还真有这个女子!他兴奋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热流在心中奔腾着,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额头沁出了汗珠。
  白衣女子似乎走得非常缓慢,却在片刻之间到了他身边,她有一种使人不敢仰视的特殊气质,待到白衣女子到天籁琴前坐下时,聂政才发觉自己一直俯首蹲着,居然没有看到那女子的相貌。
  “十六年前,你父亲携带这段焦木来找我,求我帮他制成传说中的天籁之琴,我不答应,他就在这个小潭边长跪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我被他的诚心感动,答应了他。” 此时空气中飘散着莫名的芳香,一曲悠扬的琴声从天际外飘来,在这袅袅琴声的伴奏下,那白衣女子的声音如九天仙音般遥远而清脆。聂政完全迷失在这美妙的氛围里,呆傻地看着白衣女子的背影,浑然间忘却了世界的一切。
  “三年,多么短暂的时光呀!”那白衣女子长叹一口气,黯然了,琴声也突然停止了,四周猛然安静了下来。聂政虔诚地看着白衣女子的背影,只见她螓首低垂,身影颤抖,一阵清风迎面吹来,隐隐间有水气拂面,分不清是小潭的水雾,还是她的泪滴。“难道……她喜欢父亲?”聂政觉得心里似乎被针刺了一下,开始隐隐作痛。
  过了片刻,白衣女子继续道:“三年后,他制成了地籁和人籁琴,这两琴虽只是桐木的边料制成,却已是人间极品了。他却还不满足,他定要制成传说中的天籁。他每日里对着这段焦木苦思冥想,渐渐地头发白了,皱纹深了。”说到这里,白衣女子又停顿下来,似乎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
  “后来呢?”聂政终忍不住问道。“哎!”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其实,在最初我就知道如何制成天籁,只是不忍告诉他……”聂政好奇地问道:“到底如何才能制成天籁?”白衣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昔年干将莫铘铸剑不成,最后以身投炉,古来所谓神器者,都为人的精魄所附。”闻得此言,聂政大惊道:“难道爹爹?”白衣女子又是一声长叹,点头道:“是的!他终于悟通了此点,并不顾我的反对,将自己的精魄炼化成一根无形的琴弦,附在了这张琴上。”聂政听得瞠目结舌,突又觉得不对,忙问道:“但是爹爹后来回过家,还留下了地籁之琴,难道失去了精魄之人还能存活?”白衣女子淡淡地道:“他那时本该死去,是我用镶蘸之术使他残余的魂魄暂时不散,方延长了半年寿命。”
  聂政道:“那就是说,即便韩王不杀爹爹,爹爹也活不长久了?”白衣女子点头道:“是的!你爹爹知道,他若不回,韩王定会永不放弃地追查下去,为了保护你们,他回去了。”“那幺侠累呢?就是当初随我爹爹来谷的那个年轻人,据说是因他的告秘,爹爹才被杀的。”白衣女子沉思了片刻,道:“你说的是那个在谷口守侯了三年的年轻人,此事我却不知了。”
  聂政呆滞了半晌,问道:“你知道我爹爹葬在何处吗?”白衣女子长叹道:“我曾立誓终生不出此谷,你父亲死的那天,却去收了他的尸骨。他生前最喜欢桃花,所以我把他葬在这片桃花林中,你现在的住所就是他所建。”
  白衣女子说完,缓缓起了身,向前走去,全然不觉前面是清澈的小潭。聂政正欲提醒,却惊讶地发现她是在水上凌虚而渡。到了对岸是万丈的悬崖,她广袖轻挥,居然轻若无物地漂浮了起来,眼见她越飞越高,阵阵清风带动其白色的衣襟,直如仙境中人。聂政突忆起一事,大声问道:“为何我会被天籁拒绝?”白衣女子淡然道:“因为你心中只有恨!”头也不回地进了山洞,任聂政如何呼喊,再也没有响应。
  聂政长久地呆望着悬崖上的山洞,过了许久才发现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父亲到底是怎幺死的?为何自己没有死?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山谷的?白衣女子是如何救的自己?如何才能弹奏天籁?一时间万千的愁绪涌上心头,不禁怅然一叹。
  
  (六)
  
  聂政已不知道在父亲的坟墓前坐了多久,他静静地看着桃花的飘落,又淡淡地看着桃花的盛开,花开花谢,年复一年。一只灵猴会定时给他送来瓜果等食物,它应是白衣女子派来的,可是即便是在梦里,他再也没有见过白衣女子。天籁琴再也没有响过,似乎它本来就只是一根焦木,而过去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境。
  “因为你心中只有恨!”白衣女子的话总在他心头萦绕。但他能不恨吗?杀父之仇,背叛之恨,每次摸着身上的那道深深的伤疤,他就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仇人。可是,聂政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报仇了,那一剑几乎断了心脉,他的命奇迹般地保住了,但今生别再想动武了。
  
  转眼间,桃花已开谢了三次。这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雪花簌簌地飞扬开来,轻轻地飘落在树枝上、棚子上、池塘里,一夜间地上就积起了半尺厚的白雪。三天三夜后,雪终于停了,一轮明月浮上了天空,照映得万里无尘。梅花开了,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馨香。
  铮……琴声响起,那声音是如此的和谐自然,仿佛是风吹过梅花的轻响,又似乎是雪花落地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使人俗念全消,悠然忘忧。此情此景,聂政似有所悟,可仔细想去,却又如游丝般飘忽不定。
  
  雪化了,冰融了,又是一个美丽的春天。四月的桃花一如既往地燃烧着生命。聂政欣喜地看着每一朵桃花,带露而悲的、欢颜着的、飞舞嬉戏的……它们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为了那片刻的快乐而尽情地怒放着。
  渐渐地,花谢了,花落了,片片粉红的花瓣争先恐后地扎进大地母亲的怀抱。有几片顽皮的花瓣乘着风在聂政头上欢笑着、身上依附着、心中撩动着,似在偷偷告诉他生命的秘密。
  铮……琴声再次的响起,依旧是那幺自然和谐,仿佛是冰雪消融的脆响,又似乎是桃花开放的声音,一切都是那幺的活力奔放、生机盎然,给人以无限的希望。
  
  当最后一朵花瓣飘落在尘土里时,聂政终于站了起来,他步履坚实地走向天籁琴,缓缓地坐下,安详地闭上了眼,似乎在倾听着什幺。风起了,吹皱了一池清水;云开了,缕缕游丝在阳光里升腾;鸟飞了,在天空留下了道道轨迹;蝶舞了,把花粉的芳香散播到四面八方。
  琴响了,琴声中漫溢着思念之情,似乎是慈祥的母亲在呼唤儿子,又似乎是独守空闺的妻子在思念丈夫,还似乎是蹒跚学步的幼子在呼喊父亲。一滴泪水从聂政眼角滑落,轻轻地溅落在天籁之上,隐约听见了碰击琴弦的叮当之声。混沌中,他不自觉地将手向天籁抱去,似乎要拥抱自己的妻儿。
  “你要出谷了?”背后传来白衣女子的声音。聂政突然间清醒了,这才发现自己已把天籁琴抱在了怀里。白衣女子冷冷地道:“天籁琴既已认你为主,你我的缘分也就尽了。”聂政忙问道:“我是如何来此的?为何我没有死?”
  一个物体从聂政身后抛来,正插在他的面前,仔细看来,正是刺杀自己的那柄利剑。白衣女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遥遥地传来一句话语:“你问他吧!”聂政对着阳光举起了剑,柔和的阳光下,剑身反射出夺目的光芒,似乎有丝丝暖意顺着手心向体内蔓延去,心中觉得莫名的宁静。
  
  深井里是齐国边境的一个小镇,每到月中,临近村庄里的人们都会到镇子上来赶集,今日里正是十五,却似乎有些异样。本该人声鼎沸的镇子安静得听得到针落的声音,不仅没人来赶集,家家户户还紧闭门窗,在门口挂上了去邪的桃木,连平日狂吠不止的野狗也畏缩在角落里闷声不响。
  据说最近国内来了一个怪人,那人一袭破烂的黑衣,头戴一个遮着了大半边脸的硕大斗笠,身背一把破布包裹着的剑,手中还托着一根焦木。这种装饰已经很是奇特了,最奇特的是当他走过之时,常带有琴鸣之音,闻者无不如中邪般失魂落魄,憨笑终日。于是有了个传说:那人是上天派下来的勾魂使者,听到那琴音的人都是被勾去了魂魄。
  这种事情闻所未闻,本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可当这个怪人出现在小镇上时,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卖菜的不及收拾摊子,开店的忙关了店门……一时间鸡飞狗跳的乱成一片,又在片刻间安静了。人们纷纷关闭了门窗,却又忍不住躲在门缝里偷窥。
  那怪人果然如传言般通体黑衣,头戴斗笠,背负利剑,手托焦木,总是低垂着头,并不旁觑,但他的目光似乎还是从厚厚的门板间穿了进来,众人乍一接触,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上脊梁,忙缩回了头,不敢多看一眼。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害怕这个怪人。此时已是深秋季节,阵阵寒风吹过,片片黄叶落下,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静坐着看着天空,全然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变化。也许只是因为他太小了,还不懂得害怕,但他的眼神中分明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怪人停住了,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孩,那小孩却依然默默看着远方,完全无视那人的存在。突然,一缕琴音响起,初起断断续续,低不可闻,慢慢地清晰起来,渐成曲调。调子悠长绵远,仿佛是一片树叶在空中轻快地飞舞,愈飞愈高,愈飞愈远,终至遥不可及的天际。正当人们翘首以待的时候,叶子却又从天的另外一边旋转着回来了,愈来愈近,愈来愈低,缓缓地坠地。曲调清空绝俗,宛如仙乐,虽是循环反复,细微处却又不尽相同,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忘记了害怕,围了过来。
  “叔叔,这曲子真好听,是怎幺弹奏出来的呀?”那小孩羡慕道。那怪人笑了笑,和蔼地问道:“你叫什幺?今年多大了?”那小孩粲然笑道:“我叫无弦,马上就七岁了。”“无弦,七岁了!”怪人猛然间激动了,一下子冲了上去抱住小孩,大声问道:“你姓什幺!姓什幺?” 众人此时才发觉已不自觉地围在那人身边,虽是心中害怕,却又盼着再听一曲那天籁之音,终不忍离去。
  “放开我的孩子!”人群中突然冲出了一个中年粗壮男子,一抱从怪人手中抢过了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是你的孩子?”怪人一字一顿地问道。“他自然是我的孩子!”粗壮男人恶狠狠地道:“镇子上谁不知道他是我张老三的儿子!”怪人呆立了半晌,终于黯然地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别伤害我的孩子!”忽然从远处踉踉跄跄地奔来一个妇人,怪人一见此女子,身躯微微一震。那女子从那男子手中接过孩子,无比怜爱地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那怪人。怪人凝视着他们,沉默了许久,突然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等一等!”妇人突然叫道。怪人停住了。妇人哽咽道:“你,你笑起来好象一个人……”怪人又是一震,呆滞了片刻,继续向前行去,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透出无比的沧桑。一阕琴曲再次奏起,众人不约而同地体会到了琴韵中流露出的落寞与孤寂。那人愈走愈远,琴声也愈来愈渺,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清醒,这才发觉已是泪流满面,衣襟尽湿。此时天色已黑,寒风渐起,众人却依然企首望着那人消失的地方,不忍离去。
  “爹爹!妈妈唤我聂无弦的!”寒风中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别胡说!你叫张无弦!走吧!跟爹回去!以后莫要和陌生人说话……”“妈妈,我看到刚才那个叔叔哭了……”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中撒落下来,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在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居然还有一人顶着风雪蹒跚而行。走得近了,才发觉此人一身黑衣,头戴一顶大大的斗笠,正是那个神秘的怪人。
  那人走得数里,在一个山谷前停了下来。他缓缓地蹲下身子,抹去了谷前一块石碑上的积雪,只见上面写着八个血红的大字:天籁绝谷,三界禁地。“哎!三年了,终于回来了!”那人轻声叹了口气,取下了头上的斗笠,一张刚毅的脸露了出来,正是天籁琴主人聂政。
  三年前,聂政放不下家中的妻儿,毅然出谷。回到家里才发觉已是日是人非。据说当年他的死讯传到家里后,妻子悲痛欲绝,几欲自寻短见,只因幼子尚未成人,方苟且偷生,后因生活所迫,带着儿子改嫁他方。三年来,聂政走遍天涯,终在那个小镇见到了妻儿,却已是对面不识了。得到天籁琴后,他的仇恨之心早淡,现在见妻儿有了依靠,心愿已了,遂决定回山谷终老。
  当年出谷时,他曾见四具尸体倒毙于谷口,于是把他们葬在了谷碑之后。这几年来,他早已想透了其中奥妙,自己能到此谷定是这四人之功,暗自发誓回来时定要祭拜一番,现在正为还愿而来。
  聂政摆上供品,洒上烈酒,天籁琴横在身前,盘膝而坐,伴着沧桑的琴韵,一曲豪迈的歌谣响彻了长空。“皑皑白雪,无垠九州;苍茫大地,万物刍狗;人生天地,过客淹留;怜我世人,迷茫苦忧;虚名薄利,空染白头;王侯将相,一堆土丘;道心深植,红尘窥透;安静笃守,可以长久。”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此时北风呼啸,漫天雪花铺天盖地宣泄下来,世界明净得没有一丝的纤尘,聂政很快就迷失在这白色的海洋之中。不知何时,雪停了,北风停止了呼啸,连最后一缕琴韵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世界又回到了鸿蒙初始的恒寂。
  
  (七)
  
  又是一个阳春三月,冰雪融化了,桃花又一次盛开。这个寂静的山谷又一次的焕发出无限的生机。在桃花铺成的小道上,有一个人正缓缓地行来。那人对路径并不熟悉,左右探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走得近了,才发觉那人居然是当年在相国府被聂政一剑伤了心脉的苏茂。他来干什么?难道是寻仇而来?
  苏茂很快就到小屋前停住了,大声叫道:“天籁主人在否?燕人苏茂有事求见!”屋中没有人答应,苏茂等了片刻,又大声叫道:“燕人苏茂奉主人严仲子之命有要事求见天籁谷主人!”
  小屋的门咯吱着打开了,却不见有人出来。苏茂犹豫了片刻,朝着屋里拱手行了个礼,向屋里走去。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就一张床而已。在对面临窗的地方,有一个人正背对着大门静坐着,腰间横着一把利剑,身前横着一根焦木。
  苏茂静静地站在那人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可是天籁谷主人?”那人不答,如死人般纹丝不动地坐着,但苏茂又清晰地感应到那人的心跳、血流,甚至每一个毫毛,都以暗合自然之道的方式运动着,如这个阳春三月一样充满着无限的生机。那种生与死、动与静的感觉竟然如此和谐地在那人身上体现出来,一种无可言喻的震惊涌上苏茂的心头,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故人相见,可喜呀!可叹!”那人缓缓地起身道:“蜗居简陋,苏兄请坐在床上吧!”苏茂猛然间醒悟过来,傻愕愕地起身坐在床上,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说声多谢。
  那人缓慢地转过身来,对着苏茂微微一笑,道:“苏兄还认识聂某否?”苏茂抬头,正与那人的眼光相遇,那人的明眸仿佛一潭清水,清澈见底,苏茂不由得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突然,一个久违的名字跃上了苏茂的心头,他惊呼道:“聂政!你……你没有死?”
  “呵呵!一别十年,我们都老了。”聂政缓慢地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苏茂的肩膀,淡然笑道:“跟我来!”
  苏茂此时才记起此行的目的,抬头望去,聂政早已消失在那片桃花林中,急忙追赶而去。聂政在一株枯萎的大桃树前停下了,苏茂终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恭敬地道:“主人严仲子闻得天籁谷主为一代贤人,特请谷主下山一叙。”聂政微微一笑,道:“十年前,我废了你武功,你定然是痛恨于我。为何今日还对我如此恭敬?”苏茂微微一愕,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年来,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那一剑刺进我胸膛的情景。当年我失去武功后,凭借御狗之技投奔了严仲子,新主公待我很好,但怎么也比上在相国府的风光。每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食你血肉。可是,今日里见到你的时候,却没有了一丝的恨意。”
  聂政微微一笑,指着眼前这棵的大桃树道:“十年前,我来到了这个地方,这棵树还只是一株幼苗,不知不觉就已成了大树了。”苏茂环顾四周璀璨的风光,又看看眼前的枯树,叹道:“只可惜这树如人般枯老了啊!”聂政淡然一笑,道:“苏兄只看见了表面,却不知道它的内心里正生机勃勃呢!”
  聂政盘膝坐了下来,把那段焦木横在身前,静默片刻,双手虚按,抚琴般地演奏起来。苏茂瞠目结舌地看着聂政,不知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一阕热情洋溢、充满生机的琴曲从天外飘来。渐渐地,苏茂发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随着琴曲活跃起来,他的思绪随着枯树的叶向上无限地扩展,顺着枯树的根向下无限地延伸。整个世界都活了,所有的物体都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运动着、联络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自己的每一个毛孔进入了身体,所过之处,他的旧伤赫然而愈。苏茂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活力,不禁随着琴韵翩翩起舞,以宣泄那种不可言说的兴奋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茂终于从琴韵中醒来,这才发现已是日暮时分了。聂政依然静静地坐在面前,但似乎有了什么变化?“树!开花了!”苏茂惊呼道,他突然醒悟过来,那棵枯树已是枝叶茂盛,正举着一树艳丽的白花。
  “不可能!”苏茂愕然道:“你……怎么能办到的?”
  “这些年来,我每天都为它浇水呢!只要心不死,随时都可以复活的。”聂政起了身,缓缓地向屋子里走去,淡然道: “蜗居简陋,苏兄若不嫌弃,可暂住一晚,明日再走!”
  
  次日凌晨,聂政送苏茂到了谷口,一路上两人都默然无语,临到分别,苏茂终忍不住道:“承蒙大德,使我旧伤痊愈,并得闻那天籁之音,死而无憾。但是,现今征战连年,百姓疾苦不堪,聂兄真的忍心独善其身,让这天籁之音只奏于绝谷之中吗?”聂政苦涩一笑,道:“尘间世事都与我无关,苏兄若有天厌倦尘事,可来长住此谷,愿以天籁之琴相传。”苏茂抱了抱拳,举袖挥泪,正欲前行。突然,只见前方来了一大群人。两人同时愕然,不知是何缘故?
  那群人走得近了,才发觉都是老弱之徒,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那群人走到了跟前,见聂政背负长剑,手捧焦木,正是传说中的天籁谷神人,忙匍匐在地,虔诚地膜拜。
  “哎!又是一群难民。”苏茂愤然道,“去年与秦国一战,死伤惨重,亏得八方诸侯接应方保得韩国不灭,只是可怜了这些孤儿老弱呀!偏偏去岁又遇大灾,十地九荒,据说食人之事时有发生,可悲呀!可叹!”
  聂政的思绪迅速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原来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个世界却是依然如故呀!一种悲痛如春蚕破茧般从聂政的内心深处蔓延开来,往事飞快地从脑海掠过,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断了尘念,世界终于又一次轮回。
  突然,一阕琴曲在难民群中响起,那琴声悲痛哀怨,缓慢悠长,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感受到那琴曲中的悲伤。众人已是哭声一片,聂政也完全沉浸在这琴韵之中,一点也没觉察到有些不妥。
  那奏琴之人似乎深晓人生之道,琴曲并不一悲到底,中间常杂喜乐之事。片刻前还是洞房花烛,马上就妻离子散;片刻前还是四世同堂,马上就家破人亡,大喜之后紧接着大悲,如此悲悲喜喜,循环反复,奏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众人的心境也随之大喜大悲,欢笑与泪水同时出现在脸上,每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如堕梦中。
  那琴声愈来愈急,众人的情绪变化得也愈来愈快,都有如疯癫般哭哭笑笑,渐入痴境。“铮!铮!”突然,那把利剑和天籁琴同时报警,聂政猛然清醒过来,见得众人神情,暗叫一声:“好厉害!”
  聂政不敢怠慢,忙横膝坐下,欲奏天籁琴与之相抗。但那琴声却如针刺般锥了进来,即便是他的十年苦修,也只能堪堪保持住清醒,更无论说集中精神来演奏天籁了。眼见得众人已近于疯狂,聂政大急,却又一筹莫展。
  “铮!”突然,那把利剑再一次发出了金戈之声,正击打在那人的琴韵之间,那人的琴声不禁窒了片刻。聂政猛然间明白了,抽出利剑,击在琴韵之间,乱其节拍。
  那人琴曲变了,如严寒般冷酷。聂政突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酷冬,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挣扎,也许,自己早就已经死在那时了?想到这里,聂政马上觉得自己是真的死了,身躯愈来愈冰冷,意识也渐渐地远去。突然,一股暖流从手中传来,迅速蔓延全身,聂政的思绪迅速从那个寒冬回来了。仔细觅去,那丝丝暖流正是由那把利剑传过来。
  聂政无暇细思,手中挥舞着利剑,心念却如车轮般转动着。若不能奏响天籁,众人都必死无疑,但如何才能奏响天籁呢?
  那人琴曲又变,如春天般温暖,仿佛又见那年桃花初开,一个白衣美女缓步从桃花丛中走来,笑语盈盈,暗香浮动,她向着聂政伸出了白玉般的手,似乎在说,跟我来吧!你快乐吗?一阵暖风吹来,连桃花也似乎恬然地入睡了,聂政不由得阖上了眼睛,手中的剑舞也慢了下来。突然,一股凉意从手中传来,聂政又一次清醒过来,那把剑再次唤醒了他。
  那琴声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居然同时演奏出了两股不同的音律。一缕琴音轻柔婉约,充满了春的希望,另一缕刚烈冷酷,如冬天般让人绝望。一刚一柔两股琴韵犬牙交错,却又纹路清晰、互不干扰。最奇特的是,这两股琴音似乎专为聂政所奏,众人此刻如入梦中,充耳不闻。
  聂政的剑击越来越慢了,每一次挥动都似有千钧的重量,渐渐地有如春蚕吐丝般在身上织出了一个有形质的巨网,巨网扩展开来,把众人也包裹在里面。那人的琴声变得高昂、尖锐刺耳起来,似乎是一个登山者在永不停息地攀上一个又一个的高峰。沉睡着的人们也被惊醒了,他们拼命捂住耳朵,露出痛苦的神情。
  聂政慢慢地抵御不了,面部表情时喜时悲,往事一件件地涌上了他的脑海,妻子的笑容、地籁琴、白衣仙女、天籁琴、儿子的面容……一切的景象都飞快地聚集,又迅速地烟消云散了。终于,有一个景象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盘踞不散。一把利剑从背后刺入,穿透了他的心脏,一股奇怪的力量顺着剑身中传来。
  “当!”一声碎响,剑断了,散成了无数闪亮的碎片射向天空,又和千万朵桃花一起飘落。聂政的脉搏剧烈跳动了一下,大喊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在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充盈着聂政的心田,他仿佛又回到了生命的最初,无欲无求,无我无人,时间和空间不再存在,世间万象本是非相。在那一刻,他心中再无一丝纤尘,任那人变幻出千万种琴韵,尘世间的悲欢离合,再也不能影响到他的心境。
  一缕琴音从天外飞来,遥不可及却又清晰可闻。那琴音宁静和谐,连绵不绝,如涓涓细流般在众人心头缓慢地流淌,抚平了这尘世间一切的伤痕。这琴音轻柔中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奏琴之人最初还试图抵抗,很快就被绵绵的琴韵感染、同化了,不自觉地更随着这曲调而演奏起来。
  聂政却没有感觉到这个变化,他已完全迷失在那一瞬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聂政突然惊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之中俯视着众人,而地面上分明还有一个自己。突然,另外一缕琴音从树林响起,仿佛醒世的钟声,重重地击在众人的心坎上。一切的声音戈然而止,聂政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依然抱着天籁抱着盘坐着,也不知道刚才的景象是真是假。
  “坚儿,你终于来了!你手中可是地籁之琴?”那难民中的奏琴之人叹道:“一别十年,你的琴技已高过为父了!”
  “孩儿阳坚拜见父亲!”林中人道:“请恕孩儿不孝!”
  聂政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由得一阵激动。林中人是阳坚,那么难民中的奏琴人的定然是侠累了,怪不得有如此琴技。
  “当年若不是你用这万载寒玉剑暗中护得聂政性命,并引他到这天籁谷中,他那能得到这天籁之琴呀!你携着地籁琴一走了之,害得我竹篮打水。哎!天意呀!天意!”
  阳坚轻声叹道:“爹爹,难道您还不明白?”
  侠累顿了顿,叹道:“其实你当初所做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我故意让你护得聂政性命,也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天籁琴到底是什么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聂政,你父亲是因我而被杀的,你报仇吧!”
  聂政看着侠累,淡然地笑了笑,又看了看众人,缓缓起身向谷内走去。刚行几步,远处传来阳坚铮铮琴音,似在向老友告别,聂政微微一笑,手中天籁也发出铮铮声音,以为回应。两人虽十年未见,几声琴音却已道尽了兄弟之情。
  眼见着聂政渐渐消失在谷内,众难民却不离去,依旧匍匐在地,恳求神仙的垂怜。苏茂犹豫了片刻,跟随着聂政向谷内走去。侠累呆立了片刻,捧起了人籁琴向谷外走去。
  
  《八》
  
  “你们走吧!我帮不上你们!”聂政终于忍不住又出了天籁谷,举起了手中的天籁,无可奈何地叫道,“它也许可以让你们忘记悲伤、甚至饥饿,但那有什么用呢?它并不能变出食物。你们回去吧!种地养家糊口。”
  一个老者凄然道:“我们那还有地,那还有家呀!连年征战,家园被毁,我的五个儿子全部战死,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孺,求仙人怜悯,收留我们!”众人齐声呼喊,一时间哀声遍野,聂政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聂兄,不若让难民进天籁谷?我去向主公求援,看是否能拨些粮食过来。”一直站在聂政旁静默的苏茂轻声道,“两天了,再这样下去这些人都会饿死的!”“哎!”聂政轻声叹道,“也只有如此了。”
  众难民闻得此言,欢天喜地向谷内涌去。谷内并无存粮,聂政虽把自己所有的食物拿了出来,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众难民都虔诚地望着自己心目中的神,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解救。但聂政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有每天为他们演奏琴曲,使他们有片刻的欢乐。
  日出日没,过了两日,谷里的人越来越多,已有难民耐不住肌饿而昏迷了,却依然不见苏茂回来。如此又过了一个黄昏,谷内的食物早已经吃完,聂政的琴声也愈来愈弱,众难民开始烦躁不安了,聂政的额头上满是汗滴,却又无可奈何。
  “爷爷!爷爷!”不远处,一个老者倒下了,一个小女孩嚎啕大哭,匍匐在那具枯瘦的身体上,奋力喊叫。人们露出狰狞的目光,缓缓地向他们迫进。聂政长叹一声,终于停止了演奏,向那小女孩走去。众人为聂政让开了一条路,又马上把他们合围起来。
  聂政怜惜地摸着小女孩的头,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
  那女孩抬起头,呆滞地看着聂政。突然,她狠狠地向着聂政的手臂上咬去,鲜红的血顺着嘴角落下,轻轻地溅落在天籁琴上,只听见“砰”的一巨响。
  弦断!
  
  秋风又起,黄沙卷着落叶,遮蔽了整个新郑城。许久,萧瑟的西风终于平静了下来,人们揉着被沙子刺痛了的眼睛,惊讶地发现本来熙熙攘攘的城镇猛然间静寂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呆看着一个方向。一个人通体黑衣,头戴一顶斗笠,身背一段焦木,正缓慢而坚定地从那边走了过来。那人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使得众人不自觉地闪出了一条道路。
  “天籁神人!他是天籁神人!”众人突然醒悟过来,纷纷地拜倒在了地上。传说天籁谷神人有一把天籁神琴,凑出来的琴曲被称为天籁之音,听到琴声的人都能够进入仙境,在那里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街道上黑压压地拜倒了一片,人们都虔诚地祈祷着、膜拜着,盼望天籁神人能带自己到仙境。那人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着,到达了韩王宫殿前的广场。那人在广场正中盘坐了下来,把焦木横置在腿上,闭目养神。众人纷纷跟了上来,拜服在他的身前,等待着他演奏传说中的天籁神曲。那人却似乎睡着了,纹丝不动,一点也没有演奏琴曲的意思。
  “聂兄!你终于出山了!”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了一人,兴奋地叫着,众人定眼看去,正是上大夫严仲子的首席幕僚苏茂。聂政听到苏茂的呼喊,睁开眼露出了会心的一笑。苏茂走到聂政跟前,突然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聂政忙搀扶起苏茂,问道:“苏兄弟这是为何?”苏茂爽朗大笑道:“我回来禀报放粮之事后,主公马上就答应了。主公不希望聂兄埋没深谷,所以故意延迟放粮的日期,果然如主公所料,聂兄终于出山了!粮草正在运往天籁谷的途中,估量着现在也该到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聂兄原谅!”聂政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聂某何德何能,劳严大夫如此厚爱,苏兄弟请代我转达谢意。”
  苏茂拉着聂政的手道:“聂兄快随我去见严大夫。”聂政微微一笑道:“我只演奏一阕琴曲就回,请代我致谢严大夫,好意心领了。”
  “哈哈!不知道天籁神人驾到,严仲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聂政抬头望去,只见一群人匆匆从街道间赶来,当头一人高大威武,气质非凡,正是当朝大夫严仲子。苏茂正欲相迎,突然王宫里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喝:“吾王驾到!”众人忙匍匐在地,迎接韩王的到来。王宫的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马车出来,上面之人雍容华贵,正是韩王。此时文武百官都已闻讯赶来,在宽大的广场上形成了一个以韩王和百官为内,百姓为外的大圈。广场上黑压压的拜倒了一大片,偏偏又静寂得出奇,听得见针落的声音。
  韩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臣民,大声喝道:“天籁神人,据说你琴技天下无双,可否为寡人演奏一曲?”聂政依然盘坐不动。韩王脸色一变,正欲发怒,却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表情呆滞了。
  天色猛然间暗了下来,似乎有风从树梢吹过,天空中传来鸟儿扑腾着翅膀的声音,抬头望去才发觉有无数鸟儿正从四面八方飞来,哑哑地叫着,遮蔽了太阳的光辉。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香味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在静寂的空中响起,人们没有由来地明白了,那是花开的声音。
  突然,一缕琴音从人群里传来,那琴音满怀悲悯,又带着一丝欣喜,一会儿催人泪下,一会儿又让人喜极欲狂,琴韵中道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众人时哭时笑,面部表情皆随着琴韵的变化而变化。聂政依然静静地坐着,如高山般岿然不动。
  募地,远处又传来一阕琴曲,那琴音淡雅深远,清空绝俗,似乎是一个看淡了生死的世外高人,静静地坐在小溪旁边,看着游鱼缓缓地游动,俨然不知尘世的痛苦。众人的神情都宁静了下来,脸上还带着丝丝笑意。聂政依然无喜无悲,如深渊般不见根底。
  鸟儿们早已经落了下来,静静地歇息在枝头,似乎也被琴韵所感染了。天色却依然是阴阴的,厚厚的乌云重重地压在天空,似乎随时要掉落下来。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大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下起了狂风暴雨。
  聂政刷地站了起来,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长啸,忽然高高地抛起手中的天籁琴。天籁琴向天空飞去,同时,两张琴也从人群里飞了过来,正是地籁和人籁两琴,三琴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临空停滞在天空。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正砸在天籁琴之上,吱吱的闪电顺着那两张琴向下传去, 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天籁琴发出了万丈光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驱散了乌云。一轮久违了是红日露出来了,与天籁琴的光芒交相辉映,组成了一道七彩的虹,鸟儿扑腾地飞了起来,在虹桥上飞来飞去,那景色煞是壮观!
  一道霞光笼罩在众人的身上,大家不约而同地听到了光的声音。那是超越了听觉的,直指人心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平时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都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所有的人都疯狂了,拼命尖叫着,似乎惧怕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每一个人都眼睁睁看着自所有的人都慢慢老去,最终变成了一堆堆的白骨。低头看去,自己的肉体也在迅速变老,最终也成了白惨惨的白骨。但是,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死去,因为还有太多的欲望没有满足,而欲望却似乎是永不满足的。
  光的声音轻柔了,似乎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纯朴。一切的争夺没有意义,人生最后终归逃脱不了死亡, 其实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还是童年懵懂的岁月。最后,那道光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在熄灭的最后一瞬间,人们似乎“听”到了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相亲相爱,富足安康,永无嫉恨!
  三张琴终于降落在地面,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世界也恢复了原样,一切都没有变化。
  
  “妖术!这是妖术!”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凄厉的声音惊醒了众人,定眼看去,正是上大夫严仲子。只见他满脸狰狞,披头散发,中魔般大声叫着,“妖怪!这是个妖怪,杀了他!杀了他!”严仲子抽出了配剑,在众人还没醒悟过来前冲向了聂政,狠狠地刺去。
  看着胸口露出的剑尖,聂政笑了,笑意中流露出宽容与博大。“你看到的是你自己。”聂政看着鲜血泊泊地从胸口流出,淡然道,“就象风本身没有声音,你听到的只是风过孔穴的声音呀!”
  “聂兄!”“聂兄!”两人从人群中飞奔而出,正是苏茂和阳坚。众百姓一时间不知是真是假,何去何从。
  “大胆严仲子,你居然敢杀伤神人!该当何罪。快给我拿下!”是相国侠累。
  “慢!”韩王站了起来,厉声叫道,“侠累居然与妖魔同伙,给我拿下!其同党一并拿下,严仲子杀妖有功,即日起升为相国!”
  “慢!”聂政叫道,“聂某死就是了,放过他们吧!”他看了看地上的三张琴,跪在地上,仰望苍天,竭力大叫道:“父亲啊!父亲!我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籁!”
  突然,一阵狂风刮来,飞沙走石,众人不由得眯上了眼。透过风沙的间隙,隐约见到一个仙女从空中飘来,缓缓地停落在广场中心。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抱起了聂政向来处飞去。又一阵清风吹过,三张琴都在瞬间灰飞湮灭了,若非地上的斑斑血痕,真让人怀疑这只是一场梦境。
  天慢慢地黯淡了,一轮明月挂上了枝头。
  
  尾声
  
  斜阳卧岭、炊烟缭绕,野菊怒放、争奇斗妍。一个老者默默地坐着,面前摆放着一壶酒,一张琴,那老者每喝一口酒就抚一会儿琴。令人奇怪的是,那琴并无琴弦,更无琴声发出。那老者却似乎乐而不疲,整日如此。
  天色渐晚,老者终于收拾了自己的琴和酒,缓缓地走上了归家的路。夜幕中,远远地传来了一首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完》
发表于 2004-8-16 16: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弦琴

潇潇木叶,剑气,琴声,漫漫风沙,爱极了杀手聂政
贱人这故事说得好听`~
发表于 2004-8-17 00: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弦琴

欢迎 贱人光临梅庄。。好故事~~聂政有灵,当引你为隔世知己~~~
发表于 2004-8-17 14:37:18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弦琴

  一切皆发乎人心,所谓人籁地籁天籁,没有那颗共鸣的心,又将如何
  若得聆听一曲,还有何憾。。。。。可惜人生活在俗世,就算听到了,却没有那份心境……无言
发表于 2004-8-17 22: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弦琴

慢慢地全文看文,此文写得荡气回肠,天籁,地籁,人籁,世界需要和平,琴使聂政与阳坚由仇人而成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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