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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秦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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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5 22:2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watermark]两千多年前的某一段时光中,我拥有无果的一段生命。
那段时光中,我的人生是寂寞而苍白的。惟独偶然显现的爱,暂时点亮了我本已有缺陷的生命。尽管,来的匆忙,去的,也是那样叫人心碎神伤,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我的身份是,大秦公主。
而我的父亲,便是那个开创大秦基业,统一纷扰中原的千古一帝。嬴政。
漫漫千年岁月间,我这个游荡于尘世的虚弱而飘渺的魂魄,还能透过沧桑云烟的间隙,看到我的躯体曾经活着时住过走过的地方。虽然它们已逐渐消残,磨灭,被无情的四季日月星辰山川同化一体,可我仍旧能够依稀嗅到往日的一丝丝,熟悉的味道。
尽管,那所谓的往日,已离我是那样的遥远。

[color=#9400D3]爱化怨
                             「一」
那个时代的感情是不值钱的。任何爱恋,纠缠,在战火之中都能一朝丧尽。
人们关心的,是那朝不保夕蝼蚁一样平贱的性命,跟借着乱世鸡犬升天的几率有多大。
我终日紧锁眉头的父亲,心心念念的,只是秦的万世大业。任何人都无法想象这个阴戾暴躁的高大男人,对于情感究竟有几许渴求。而我,恰恰是展示他心底深处难能珍贵的柔情的见证品。
我是这个外人眼中可怕的男人心中最宝贵的孩子。我之一生,为他所生,为他所养,为他所疼爱,为他所教导,最终亦为他所死。
我的母亲玉姬已死去多年,她是在生我那天死去。
外界传言,宫妃玉姬遭遇难产,生产栎阳公主两天两夜亦不能。第三天,正值太后赵姬与内侍醪嗳奸情败露之际。秦王嬴政大发雷霆,一气活活摔死太后两个私生儿,仍意愤难平,提剑砍杀太后。过至玉姬妃寝宫,猛闻内廷传来婴儿啼哭,怔愣半晌,收剑进屋。见宠妃玉姬一脸疲态,手抱婴孩,一时竟柔肠百绕。玉姬自知不行,泪光盈盈与陛下诉说旧日温情蜜意,临终托孤,撒手人寰。
众人至今仍不敢置信地感慨,当时的秦王竟如孩童一般,号啕大哭,抱住玉姬妃温热的尸身不肯放开。而太后赵姬,——我的祖母,亦因此逃过一劫。
我不知道众人的回忆是否添加了虚构的成分。在我有生之年,我从未看到过父亲的眼泪。不管是政事上的疑虑操心,或是兵败若山倒。我亦能肯定,现今漂泊行走于我身下的世人,也无法相信这几千年前的浩瀚大地上那个众人皆知其暴戾无情且冷血的国君会扑在一个无名妃子身上痛哭流涕……但我能确定,母亲的溘然长辞,给了他深远的影响。
因为慢慢长大后的每一个日子里,我仍能从父亲望着我的眼神中,看见暗地沉着的一丝哀伤。那是缅怀失去的爱人的心绪在作怪。
一直到如今,想起那尽管微弱却确实存在着眼神,才知道,原来,那是支持着我在那个冰冷无情的世界中生活下去的动力,那是让我与伤害自己的人与事朝夕相对而保持平静之心的支柱。那样的哪怕旦夕间的一刹那的火花,让我觉得温暖,有归宿感,有安全感。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并非独自一人。
十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领我去祭奠母亲。
那是落絮纷飞的春季,随行的只有十来个宫女太监。大王亲自祭奠一个普通亡妃在宫中并不成规矩,故父亲没有声张。只是抱着我,坐在垫着虎皮垫子的柔软舒适的马车中,前往母亲的坟墓。
  极少出宫的我扒开车帘,伸出脑袋,好奇地张望起外面的街景。一只粗糙的大手搭在我的头颅上,使着适度的力气将我的视线掰回来。我嘟嘟嘴,望着父亲。父亲的表情很严肃,没有说话。良久,才开口:
  “栎阳,知道今日是去做什么吗。”
  我睁了睁嘴,方才意识过来。突然觉得喉头一阵酸涩。自幼丧母的我是在祖母赵姬的抚养下长大。太后因我的出生而幸逃一死,视我为命中福星,又是我的血肉之亲,自然对我呵护备至。可终归有无母的凄惶感。
  我蠕动着唇,哀哀出声:“父王,栎阳知道,栎阳还特地为母妃背了一首诗……”
  父亲捂住我的嘴,摇头:“到你娘亲面前,再背给她听。”
  马车绕过咸阳街道,转进城郊的山中,稍稍颠簸了阵,上了山。然后停下了。奴婢们扶我跟父亲下了车。
一座不大,却干净整洁的坟墓赫然显现在眼前。墓旁是参天古柏,绿草成荫。再上面是碧朗蓝天。生我的那个可怜女子,便是长眠于此处六年。并持续永生永世,直至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宫女太监们捧上祭奠食物放在墓旁,点上香蜡。我奔过去,一种寒凉的气氛无须酝酿已逐渐蔓延周遭。我悲从中来,委屈一涌而上,泪水哗哗从眼眶之中奔流而出。妈妈啊妈妈,为何要丢下我一人?宫中别的孩子可都是有娘亲的。我却惟独只有一个还要供众人分享的父王……
越想越悲,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旁边的宫女急急给我擦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红了眼圈。父亲走过来,我转身,看到他的眉头成了浓重的川字型。他的声音是那样压抑,阴霾地与这晴朗之春格格不入:
“栎阳,不是有首诗要背给你母妃听么?”
我抽泣着站直,身子几欲因激动而摔倒,全靠奴婢的搀扶。我忍住泪,哽咽道: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之盛?维筐及闾。
于以湘之?维欹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念诗声一字一泣,最后,泪不停蹄。模糊的视线中母亲的坟头上仿佛出现素未谋面的亲母的如花笑脸……我哭得昏厥在宫女的怀里。旁边的旧宫人受了感染,一个个忆起当年玉姬妃的好处,亦都悄悄抹眼泪,甚至有几个年纪轻的开始痛哭出声。
忽闻悲伤氛围中一声巨吼:
“都不要哭了!!”
如划破静谧长空的一道锐利闪电,霎时击垮了在场众人的心神。几个宫人一时哀伤难止,活活把那眼泪硬吞下去。不远处的一个小宫女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哭声居然丝毫未停,在大家收声的情景下,那哭声更加刺耳。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疾步过去,拽住那宫女的衣襟,如同逮住猎物一般高高举起。身影背对着我,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宽厚的肩膀在不断起伏,甚至能听见他浓重的喘息。
他将那小宫女狠狠朝旁边的地上一摔,我听见闷的一声响——众人微微惊呼,却都战战兢兢地缄默一旁。我透过抱着我的宫女的胳膊,看见那小宫女歪歪躺在娘亲的墓碑前,脑袋开了一个大口子,不断地向外淌血……鲜血染红了娘亲的碑。
我完完全全地,晕了过去。

                          「二」
那年我六岁。
那只是我生平第一次认识,另一面的父亲。他不仅是爱我的父,亦是个威严的王。任何人,即便是昨日还宠幸着的人儿,若一朝恼怒于他,便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我不是早就该清楚这一点么?  
连自己的生身之母也能提着剑满宫砍杀的男人,能心存多少柔曼?母亲的幸运,在于她的早逝。
那日醒来后,我已在宫中的床塌上。父王背着双手站在门前。我喊了声:父亲!
父亲转过身子,走过来。捧住我的脑袋,如同捧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想,我该庆幸的我这个男人的女儿,并且是他钟爱的且已死去的女人的女儿,更是救了他生母一命的女儿。父亲看我苏醒,眼中难得的轻松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坚定:
“栎阳,从此以后,不要哭,任何时刻,都不要哭!知道吗?哪怕所有人在你面前哭,你也得忍住你的泪!你是秦王的女儿,你怎能做一个软弱之辈?我不要你像你柔弱的母亲,丝毫疼痛的折磨也禁受不了!每个女人都要生孩子,可你的母亲却闯不过这一关。这怪谁?这全怪她自己的懦弱,没用!懦弱的人,没用的人,最后的下场只有死!所以,你必须强悍起来,懂吗?你要坚强,你不能哭,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哭!”
那年开始,父亲不再对我表现地亲厚温存,不再一把从地上捞起我抱进他怀中,更不再对我露出先前就已难得的笑意。他逐渐少来我的寝宫。我以为自己已被他慢慢遗忘。就像死去的母亲,白骨森森在坟墓中一天天地糜烂掉。我把自己看做一个被丢弃的玩具,畏缩在自己的宫里,足不出户,读着宫女太监们给我四处搜寻来的书籍,量着自己一根根一天天变长,变粗的头发。
我接触的人很少,十三岁以后,除了偶尔去拜见独居西宫的祖母,便是身旁的奴婢们。再,就是瞳妃了。
瞳妃是在我十五岁那年进宫的。父亲一直沉迷政事,后宫佳丽万千,她自然只是被冷落的其中一名。她的寝宫离我很近,时常来我宫里走动。日子久了,便也熟络起来。
瞳妃比我年长三岁,进宫之前一直是在民间生活。因生了一副好容颜跟清丽一绝的嗓子被选入宫。她似乎并未因为没有父亲的宠幸而失落,甚至在她的言谈举止中,透着一股并非装扮而出的洒脱。她时常给我唱小曲,给我讲民间的故事。
有时望着她的眼,我仿若看到了一颗赤诚无拘束的心。这样的女子,怎会身处如牢笼般的宫廷之中?她该如一枚风筝般放飞于天涯。
一开始,我是不讲话的。总是拿忧郁的眼神望着她自顾唱着歌的樱唇。终于有天,我开口道:“瞳妃,我该用什么回报你的歌声呢?”
瞳妃的嘴角泛起一缕意料之中的浅笑:“栎阳公主,你能够开口跟我说话,便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我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我开口说话对她来说那么重要。这一点,到了许久以后才明白。

                       「三」
我记得那一天是我十六岁那年的初秋。宫里举行了一次狩猎。几乎全宫廷人员都出动了。包括我的父亲,我的兄弟们,还有我的姐妹们亦前往观看。就是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活动,父亲还是没有通知我。他还是将我一个人扔在宫里,可怜地守着自己的寂寞。
那日清晨,后宫出奇的寂静。好象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我眼睛呆呆望着前方,浑浊地喘气。然后,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为什么?这是父王给我的磨砺,还是惩罚?我不要这样。我宁愿永远做他丰厚羽翼之下,受他保护的那只孱弱的小鸟!哪怕被他看作是懦弱,无用!
正当默默流着泪,瞳妃悄无声息地踱步进来了。她盯住我,轻柔地抹去我面颊上的泪。我像找到一个值得宣泄的人,扑倒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叫我不要哭,不允许我流泪,我在他说这句话以后的六年间,居然做到了。可是这日,我却再也忍受不了了。人若没有眼泪,该变成如何一样毫无知觉的事物!
我哭喊着:“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呢?……为什么老天好像在作弄我一样?我作错什么?”瞳妃的眼,一改往日,带着几许茫然。她抚摩着我长及腰际的乌发,淡淡道:“老天本就是狠心的。也许只有依靠我们自己才能完成心愿。”她的话仿似自言自语,我却心底一亮。我挣脱出瞳妃的怀抱,擦干脸上的泪。
我换上一身男儿戎装,在一个小太监的伴随下,来到父亲狩猎的后山林。
贵族夫人小姐们百无聊赖地坐在观礼台上,一边摇动着轻薄如翼的扇子,一边交头接耳地聊着天。我看见我的哥哥,扶苏,他骑在一匹棕红色的马背上,从袖管里伸出一白嫩肥胖的手遮挡着顶头的正午烈阳,眉头紧皱,嘴里嘟嚷着。父亲在一匹纯黑色几乎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上,被众人们拥在中央,表情雀跃而高昂,鹰眸灼灼有神。
男人们整装待发,像一群即将要扑猎食的野兽。
号角吹响了第一声。父亲向前跨越两步,使劲收了收缰绳,黑马抬起前蹄,仰天长啸。尽管天气很热,却仍有山间夹杂着野性的浓烈的风呼啸其中。号角再次吹响后,以父王为首的众人纷纷扬鞭,身体向前,一阵浩荡之势的队伍朝前方的林间绝尘而去……
我沉默了半晌。冲到观礼台前面宽阔的空地,听见耳边有人在惊讶地叫着:
“那不是栎阳公主吗?”
我快速地向四周张望一番,奔至一侍卫身边,夺过他手里牵马的缰绳。那士兵一时错愕,道:“公主……”我没有答话,拼命想爬上马匹,却无法做到。我指那侍卫:“你,跪下!”侍卫醒悟过来:“公主,您,要干吗?”我气急败坏:“你给我跪下来!”
侍卫只得从命。我一脚踏上他的背,用力拉住绳子,一跃上了马背。幼时父王曾带我骑过马,却一直紧抱我,亦或令侍卫带着我骑个头矮小的马驹。这般高大的马,我从未接触,所以也有些心寒。但另一种更强悍的力量却压盖住了害怕。我模仿着他人的样子,夹了夹马肚子,那马儿立刻如受惊般跑跳起来。
我坐在颠簸的马背上,摇摇晃晃,猛烈的阳光一照射,我愈发头昏眼花。旁边的太监士兵们全体会过神来,一同惊慌失措地跑过来。那马儿却仿佛见不得热闹,本只是在原地打着转儿,一见人多了,失了控,竟朝远处跑去。
我使劲抓着绳子。这个时候,我居然还不曾害怕。我只是在想,我要让父王看见我现在的样子!让他知道,他的女儿不懦弱,并不是只病猫!
谁想耳边慢慢被喧哗的嘈杂声占据。有人在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有的人在惊呼,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重重的马蹄声。这才发现,身下的这匹马竟已带我快要脱离众人视线,这才心志清明了起来,恐惧如潮水般袭上心头。情急之下,又不知怎的夹了马腹,惹得那马发了狂似向前奔驰……我深呼吸,让自己稳住心神,全神贯注地用力抓住缰绳。那马却不知吃的是什么饲料,力道奇大,一路不知疲惫。我几次差点被颠簸下来。最后,我力气所剩无几,就快要支撑不住了。手掌已快被磨掉一层皮,火辣辣的疼痛与瘙痒。眼泪顺着已无知觉的皮肤淌下来,我的心在无奈地呐喊:
妈妈,栎阳来陪你了。
就在我的心正悲凄着吟出这临终之言一般的话语时,一道闪电般的光芒豁然穿梭过脑海——在这危急而茫乱之际,我居然还能生出这般清楚无误的念头。我的手缓缓的,一点一点地,慢慢放松,腿也不紧夹了。我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朦胧中,一群人马向我疾驰而来。
我拼尽最后一点气力,睁眼细看。冲在最前方的是我的父亲。果真是他!
他的嘴唇在动,但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哭着笑起来。然后,我在所有人的惊异的喊叫声中,纵声跃下马背。

                         「四」
时光是短暂的。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时光的流逝。
后来,他们都说我沉睡了漫长的一段时光。我还不相信。
但我睁开眼时,分明已是皑皑白雪纷飞之季。
而或许,那一段时光,才是我活着的生命中最平静,最舒适的时刻。
我在远离尘嚣的黑暗甬道中独自一人摸爬着,如初生的婴孩,懵懂,却静谧。那种感觉跟现在是一具魂灵的我有些相似。同样都是,无须理会人间愁苦烦恼,无须承受身体上的病痛。
苏醒的那日,是雪停以后的傍晚。我的眼皮跳动了一下,然后缓慢张开。尽管屋内没有点灯,我还是适应不了射进来的沉暗光亮。我的手弹动一下,脑袋侧向一边。于是我看见了熟悉的房间景象。记忆慢慢浮现。
在我昏迷的三个月间,父王一共杀了七名大夫。贴身近婢嫣红说,那天与我随行去狩猎处的太监,还有没有及时阻我上马的一干侍卫,亦全部身首异处。
我还没有完全清楚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枉死的灵魂仿在我沉睡时扎进我的身体,想让我一辈子不得安宁。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事,那便是,苏醒之后,我发现自己的下身已经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换言之,我瘫痪了。
我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表露出多余的伤悲。每天接受着祖母,瞳妃到我床边的拜访。
祖母一来就拽着丝帕抹眼睛,不住叹气。瞳妃则让我依偎在她身畔,还是像以前那样,轻轻哼着歌儿。
父亲频繁来过几次,后来渐少。不过,又有几次听说他为着我的瘫痪,在大殿上贬了哪个大夫的职。可是,我的伤,始终好不了。我的下身如同被封闭在一具顽固的千年石膏中,丝毫动弹不得。终日只能躺在床上。如果说昔日我还算是关在笼里的金丝雀,勉强还有一点活动余地,那么如今脚踝上便是拴了钢筋铁链。
我心中却因为这人人叹惜的祸事生出几分侥幸……或许因为这,父王便不会再苛求我变成一个强大的人了。我不会因做不到父亲所要求的而令他生气了。我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内疚,可还是压不住那样的窃喜之心。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一躺,就躺了整整四年。

[color=#4B0082]殇别离
                          「一」
身旁的姐妹姑侄陆续出嫁。祖母也数次请示过父亲让他为我择婿。因为政事的日趋繁忙及我自己的推托搁置下来。
我时常望着身下的腿。我这样的女子,怎样才能拥有一份完满的爱情和婚姻呢?
二十岁生辰的前一个月,嫣红像一只小喜鹊似兴高采烈跑到床前,说:“公主,陛下在您寿诞那日安排了一支百人乐队为您庆贺,您可知道那领队的总管是谁吗?”
我摇头。
嫣红吐出几个字:“高渐离啊!”
高渐离。我细细咀嚼。这名字在中原尽管比不上秦王嬴政之流宏伟有力,却也是无人不知。他在音乐上的造诣在中原地带数一数二,,更是精通时下各类乐器演奏,尤善击筑。虽为燕国人,却是各国国君都想邀请的大乐师。
“高先生已是咱们邯郸的大乐府了呢。”嫣红声音清脆,语气颇为自豪。
我眉毛一挑。我虽缠绵床塌,这些年也读过不少书卷,左传,春秋,大学,论语,孟子,甚至鬼谷子,孙子兵法亦有所涉猎,了解了不少时事。那高渐离一直跟随燕国的太子丹,向来拒各国邀请于不顾。秦目前又视燕为囊中之物。他怎会答应入秦为官呢?
嫣红似乎觉察到我的疑惑,道:“陛下为说服高先生,可用了不少心思呢。又是赠金银珠宝,又是赐大宅高院,还亲自与他一同游览王家园林。高先生虽性格清高,大概也是受不起这等浩荡王恩罢。”
我愈发疑惑。那高渐离也是漂泊官场,世面见得不少之人。若他如此这般好说话,秦哪里还等得到他?作为如今与秦敌对之国的臣子,却甘心在秦就职,这,是怎样的居心呢?
  我开口对嫣红说:“我想传高乐府为我讲解一些音律,你帮我通传一下。”
  高渐离在门外等候之时,我已被嫣红搀起来靠在床背。嫣红之前为我梳好头发,绾了简洁的环髻,涂了淡淡的胭脂水粉。我已许久没见陌生男人。
  高渐离接到我的传达,走进我的寝宫内里。他站在离我大概十步之遥的地方,低头,抱手,向我请安。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肩宽体阔,与父一般高大,只是稍许瘦些。我令嫣红赐座。他道谢,抬起头,步伐方正地走到椅子前,坐下来。
  他面庞白皙无须,五官温厚洁净,轮廓却有几分清冷峻峭。典型的艺术家外表。我微微抬手:“高乐府请用茶。”
  他一颔首,端起嫣红奉上的玉花青瓷杯,有节制地轻轻撩开盖,却并未拿到嘴边,眼睛望着我:
  “不知栎阳公主有何音律上的问题微臣能解惑呢?”
  我也目不斜视地眼望着他,顿了一下,嘴边浮起一缕轻柔似无的笑:“我素闻高先生与燕国太子交好,况且先生又是燕国子民,为何想到会来我秦国居住呢?”  
高渐离面上却无任何特殊之色,只是平稳道:“贵国陛下热忱待人,贵国实力日趋雄厚,实乃众士梦寐以求之乐土。渐离不过是顺应大流罢。”
  我怔然。他呼吸均匀畅顺,眉发不乱,身体亦纹丝不动,没有丝毫颤抖,安静而又自在地坐在那儿,挑不出一丁点可指责之处。可我却愈加的不安心。面前这个男子,是在极力地掩饰着什么似。我敏感的觉察着。他越是无辜状,越代表着自己的心虚。可他偏偏就能够掩饰得如此之好!我甚至无法找出破绽与他正面交锋。
  坐了须臾,高渐离再次望着我,似乎在询问我还有什么事。聪颖如他,亦定清楚我叫他来的目的并非什么音律解惑。我随口道:“听闻高先生会负责我的寿诞礼乐之事,是么?”
  高渐离答:“是的,公主。”
  如此毕恭毕敬,有条不紊,我一时无语,只得挥手:“好吧,不耽误高先生的时间了。高先生若有事便先走吧。”高渐离起身,行了个礼,转身离开。还未垮出门槛,蓦地停驻,侧头观望一眼。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那是我的书柜。一刹莫名涌上股暖意,有种心有戚戚焉之感。
  高渐离转过身,又快步折回,行动神态与方才的温吞慵怠有些不大一样,精神焕发许多。他道:“栎阳公主也读墨子?”
  我点头。墨子是两年前读的其中一本学派书籍,内心欢喜,父王却不喜我多读。高渐离双眼迷朦,若有所思,喃喃道:“难得,难得。”
  我困惑地望他,他却收起那一瞬在我看来无比真心之态,声音雀跃:“公主,让微臣为你弹奏一曲吧。”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高渐离转身出门,一会儿回来,手上抱着一张颈细肩圆的谷黄色桃木筑。我捂嘴轻笑:“果然名不虚传,先生不管去何处都将乐器随身携带。”
高渐离没有回话,只是全神贯注地调起乐器。他顺手轻拂筑上的十三弦,从筑底抽出一根竹片,左手暗住弦,右手开始用竹片敲击。乐声由弦与竹片的碰撞中流淌出来,汇成美丽幽妙的音符,回旋于寝宫之内。
  我顿时觉察通体舒泰,无比感怀。前尘往事如脉脉温泉流淌滋润进心尖。我阖目,静心聆听。突然,那音乐陡然一转,如出谷黄莺,至高潮处,清脆可人又娇俏妩媚。心弛一阵荡漾。宫廷之中的靡靡之音听得不少,这等曼妙出尘之音却仿似叫我再世为人……
  一曲终了,我缓缓睁开眼,看着正望着面前的高渐离,他神清气爽,眉梢挂着豁然开朗的神姿。我深吸一口气,觉得潮闷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利爽了许多。高渐离收起竹片,抱起筑,微微行礼:
  “公主该休息了。微臣告退。”
  说着转身欲走。我唤住他。
  “明日,能再来为我弹奏么?”我真心期盼。
  高渐离顿了顿,颔首:“荣幸之至。”
  晚间用过膳,瞳妃来到了我的寝宫。
  她的神态颇有些奇怪。说是奇怪,我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奇怪之处。她问:“公主寝宫今天午后有人来过?”我点头。
  瞳妃道:“是宫里的乐师么?我听到了乐声,好像是击筑。”
  我说:“嗯,是新来的大乐府,高渐离,想必瞳妃也知晓。”
  瞳妃的睫毛重重地抖动一下,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尽管那样短暂,我仍清楚地瞟见了她眸中突然蹦出来的一缕火花。
  我望着瞳妃:“怎么了?”
  瞳妃会过神,轻拂一下搭在额前的秀发,答道:“我在民间常听闻此人,很有名气,是燕国人。没料到他会投奔秦。”
我想到在此之前对高渐离的疑虑,不禁沉默。只是一支曲,竟让我放下了防线,让我不想,也不愿再对那个修长玉立的男子设防。而我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了无限叫自己觉得不可置信的念头:我是多么希望每天都能听到他手下流淌而出的音乐啊。哪怕躺在塌上一生,也满足了。
从那日后,高渐离几乎一有空闲就会来我宫中奏乐。而我的生活,似乎也被期待他到来的情绪填得满满。我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聆听,时而也会莫名偷偷睁看一点,眯成缝,打量着制造如此动人音乐的那一双手。
某日的晚上,父亲来到我的寝宫。
他已有一个多月没来看我了。他的到来,让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果然,他开口便问:
“栎阳,最近高乐府常来你宫里么?”
我点头。
“若非特许,官员一般是不许经常出入后宫内廷,这些礼仪,身为王宫大院的公主,不会不知道吧。”父亲皱眉。
“是儿臣对他的特许。”我低头,“儿臣极爱高乐府的乐声,已经到了一日未听食不甘味的地步。”
父亲的鹰目一亮:“所以你便忘记了你作为公主该遵守的礼仪廉耻吗?”
我声辩:“高先生只是来弹他的琴,栎阳只是听他的音,这关礼仪廉耻何干呢?”一时急切的我忘了形,竟说出顶撞的胡话。说完立刻闭上嘴巴,心中后悔不迭。可已来不及了,父亲脸上已截然变色,他甩了甩宽大的衣袖:
“从今往后,我不允许高渐离在没有我的首肯下私自来你宫中演奏!”
我面无血色,如同听见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我伸手想抓住父亲的衣衫,却够不着,差点从床上滚下,嫣红及时搀住我。我喘着气,说:“父王,对不起,儿臣错了,请父王务必收回成命……”
“既然是成命,何来收回?栎阳,你不要一次又一次叫我失望!”父亲的表情那样冷酷,无丝毫转圜余地。我知道父亲做的决定无人能驳回,——除非他自己,只是痛恨自己方才的口直,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刮子。无奈,我绝望地最后恳求道:“父王,那么,请您同意,让高乐府明日来栎阳宫中为儿臣演奏最后一次,儿臣便心满意足了。好吗,父王?”
我哀哀望着面前伟岸的男子,生怕他的嘴里蹦出的是个“不”字。父亲沉吟片刻,开口:
“好吧。”
是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中仿佛囤积过多悲怨,无法倾吐。一念及明日之后再没有高渐离的琴声相伴,便愁苦万分。这几日觉得舒展开来了的身子似乎都顿时凋零了下去……
我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复杂难堪的心绪。而不管如何,重要的是,这样的心绪真的如蛇般缠上了我。一闭上双眼,就是那双厚实白净的艺术家的手。

                  
「二」
翌日,高渐离来到我宫中。照例,为我演奏。
他抽出竹片,手拂过筑,面色平静。我却心潮起伏。竹片轻划过筑那一瞬,我张口喊:
“高先生……”
音律嘎然而止。他抬起头,有些迷惑。
“你知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来我宫中击筑了么。”我说。
高渐离怔仲,随即问道:“是,秦王的意思?”
我点头。
高渐离良久未语,很长时间以后,他望向我,静静地说:“公主,今日微臣想为公主献唱。”我颇有些伤感:“先生,终于为我开声。”高渐离的嘴角泛起一抹释然,然后自顾击起乐器,声音依旧如滋润枯涩的清泉流淌而出,我本快干掉的一颗心,霎时又被盈得满满。高渐离的清音亦浑然而出。
“我站在涂山之东兮,
望红日之高升,
极目远眺尽收眼帘,
却惟独未看到我的神。
我站在涂山之南兮,
山连山岭接岭,
心中的人啊,
你在哪座山间巡行。”
我的胸腔被一股甘甜舒爽之气占满,仿佛汲取了日月精华。从未有这般天籁之声入耳,浑厚酣畅,却又带着扣人心弦的悲凉。这歌声隐约之间让我莫名有种奇特的感觉,又无法说个大概。
高渐离继续唱着:
“我站在涂山之北兮,
莽莽雪原尽收眼底,
哪怕是相距千里,
我也能认出你的身影。
我站在涂山之西兮,
见残阳徐徐下坠,
太阳落山有再升的时候,
我的人啊,你为何不归?”
一阵真真切切的滚滚热流,自我脚底升至腰际,直到腹腔,再至胸膛……这是几年来,睡在病榻上的我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感觉。我面颊红润,眼眸放着光芒。我的眼前,仿似出现了碧蓝璀璨如琉璃的天空,青翠欲滴触手可及的葱葱草木,晶莹剔透的潺潺流水,鼻腔中呼吸着最洁净最无暇的空气,而再放眼望去,那辽阔的土地上,还站着一个巍峨挺拔的背影……我忍不住轻叫一声。身子弹跳了一下!
筑声与歌声蓦地消失,高渐离跟身边的嫣红全然愣住。旋即,嫣红惊喜地大喊:
“公主,你的腿,你的腿,能动了!”
于是,那几个月里的邯郸城内,都传扬着一个令人振奋又匪夷所思的消息。
大乐府用他的一把筑,一支歌,治好了瘫痪四年的栎阳公主!
我几次以为自己在做梦,甚至以为,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没从昏迷中醒来。可是那活生生的双腿,肌肤下面血脉奔涌畅通的双腿,却证明了这一切不是幻觉。
我真的能站起来了。我能走,甚至能跑能跳了!
我的康复使得父亲高兴不已,不但大大赏赐了高渐离,更允许他可以随时来我寝宫为我击筑演唱,促进我病情好转。
一切转变得如此之快,我以为我的幸福开了头,可没想到,那却只是悲剧的开端。
高渐离再次来我宫中时,我终于不用再躺在床上与他对话,也终于能彻彻底底地打扮地漂漂亮亮,精神抖擞地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看到的,从今以后,不再是我的病容,而是我的光彩。
我说:“高先生,我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诉说我对你的感激之情。”
高渐离笑了起来。我居然有些受宠若惊,与他相识以来,他何曾对我真正展露过笑颜?可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却是如此的真挚。这一刻,让我感觉到,这个淡漠的男子并不像他的表面那样凉薄。甚至,只是一个无邪而单纯的孩子。
他道:“臣并不觉得自己的音乐帮了公主多少,一切只是公主的福分造化。但臣真的,为公主的病体康泰感到开心。只是,……”
我眉头一挑。他瞟了一眼我房中的书柜,接着说:“只是公主康复之后,若能如病中一般,保持嗜书的习性,就更令人欣慰了。”
这个高渐离!我抿嘴浅笑。
他深谙我的读书恐怕只是病中无奈的消遣,生怕痊愈后的我变成如其他贵族娇女一般的庸脂俗粉软弱无能之辈!我嘴角微扬,故意道:“那高先生可要时常进宫,提醒栎阳不要玩物丧志啊。”这话带着几许耍赖撒娇之意,本无大碍,可对他说出这话来,我却一阵紧张,颇有悔意,果然,高渐离怔了下,神情颇为纳闷与茫然。我瞧在眼里,笑出声来。他竟也有这般孩子气般的可爱之处。
   其实自从能下床后,我每日都很开心。我开心的并不仅仅是我的康复,更是高渐离因此,不用离开我了。念及此,我心驰飘摇,抬头看看面前男子,一种浓烈情愫袭上心头。
  “那日你唱的歌莫非是‘候人兮猗’?”
  “公主见识果然不浅。”
  “那只千古绝唱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先生能唱得如此感彻入骨了。”
  高渐离看我一眼,认真道:“不,那首候人兮猗,臣的老师比我唱得好上一百倍。”“先生的老师?”“嗯,我的老师,韩娥。”
  韩娥?就是那位民间传闻“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奇女子?我暗惊。本是不大相信,可现在看着面前的高渐离,我不得不信了。
  “难怪先生造诣如此深厚,原来有那般传奇人物的老师。先生的歌声都使我多年的病体回春,栎阳对尊师的乐声更是无比神往啊。”我感叹。可高渐离却脸色忽变:“渐离的老师,已仙游了。”他的眼睛黯淡无神。我心中一震,这男子也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儿!我惋惜道:“天妒英才。”
  高渐离道:“只有对爱情认真,经历过刻骨爱情的人,才配唱那首歌,才唱得好那首歌。而老师正是那样的人。她是在用心,用她的灵魂去唱那首候人兮猗。”
  我哑然。
  那么,高渐离,亦是经历过刻骨之恋的人?不然怎会有那样的声音。他这样的男子,我怎能奢求,没有被哪个女子眷念痴迷过呢?
  我瞟了一眼自己的腿。虽然已经痊愈,却仍会惯性地偶尔看上一眼。这份沁入骨髓的自卑,已无法从生命中抹杀了。不管我拥有怎样的身份,地位,权势,我一样会在面前这个男人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萧瑟落寞之感。我无法想象,他会用一颗我待他的心同样待我。我更无法想象,我能够给予他唱那支候人兮猗的激情与动力。面对爱情,每个女人或许都只能化作微弱的尘埃,不堪一击。
  爱情?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词,曾几何时跌荡在我的胸腔中?可是,若眼前这样的心绪不叫爱情,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爱情呢?我因失去他而失眠哭泣,我因再听他的声音而兴奋难捱,我因他的一举一动而细加揣摩。
  这天晚上,我做梦了。我的梦境是彩色的。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那碧如毡的草地上站着一个赫赫身影。这景象,跟我那日听高渐离那支候人兮猗如出一辙。
  那背影缓缓转过身来。艳丽的橘阳下露出一张儒雅俊朗却又略带忧郁的脸,看着我,温和地笑着。
  
                             
「三」
我的二十岁寿诞到了。
  父亲相当重视我这次的寿宴,我想除了这是我痊愈后的第一个寿辰以外,还有,就是父亲想通过这次的宴会向全邯郸,全国,甚至全中原,宣告与炫耀当世最有名的乐师高渐离在秦宫中。那日,宫廷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我的寝宫更是从一清晨就开始繁忙不已。嫣红为我梳头,打扮,更衣,瞳妃也过来帮忙。
  走进王宫大殿上,我的心情有些紧张。这是我康复后第一次如此正规地在众人面前出现。还是作为一个主角的身份。我举目看见丹墀上的父亲,他的眼中有隐藏不住的赞赏。我听见了两旁的贵族大臣们的溢美之词。旁边的嫣红小声说:“公主,他们在夸您的美貌呢。”
  我微笑。此时此刻,这份美貌,我却只想让一个人知道,看见,欣赏。而那人却还未出现。我坐到父亲身边,眼珠四下张望。
  伴随一阵悦耳的乐曲声,殿内响起鼓锣笙歌。一排宫女舞着长袖翩然上殿。高渐离训练的乐匠们纷纷整齐上殿,开始弹奏敲打起各式乐器。顿时,宫廷之内成一片美妙之洋,连父亲面上亦露出满意的笑意。
  在众人沉浸其时,浩瀚之音中不知不觉却又无比坚决而果断地插入击筑之声。我心一跳,翘首望去。只见高渐离早已由侧门进来,正专注于手下的筑。那声音时高昂时低沉,时重时柔,时急时轻,穿插于音乐中,锦上添花,揪住人心。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全场的目光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我的眼神再也离不开他。他偶尔抬首,与丹墀之上的我目光相撞,又匆匆收回。
  曲终,父亲转首对我说:“如今我终于相信,他的音乐果真能治好你的顽疾了。”乐队下去了,高渐离亦跟随下去。我感到一阵明显的寂寥,也只能收拾好心绪。何时何地,平日素雅稳重的栎阳变成这等模样,为着一个男子方寸大乱?
  喧嚣喜庆中,寿宴过去了一大半。不知不觉,已至夜间。宴席早已由大殿移至王宫花园。臣子兴致未减,沉醉于歌舞升平。我却已兴味索然,如坐针毡,便禀告父亲:“父王,栎阳有些凉意,不知可否先行回宫。”父亲斜乜我一眼,道:“嫣红,去给公主拿件厚披风。”然后面朝众臣子,大声道:“孤王有事宣布。”
  下面安静下来。父亲接着道:
  “此次栎阳公主的寿宴,孤王还有一件事,就是公告公主的婚事。”
  我五雷轰顶,耳目发麻。臣子们纷纷揣测着驸马之位花落谁家。太后的脸上亦露喜悦之色。
  “孤王欲将爱女栎阳许配于爱将王翦。于近日婚配。”
  平静无感情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有人欢喜有人不屑。我遍体生寒。王翦出位上前,跪下谢恩。王翦?怎会是他?怎会是别人?怎会……
  我钟情的,却只是那一个啊。
  嫣红为我披上披风,我却瑟瑟发抖。嫣红以为我病体初愈,体力不支,忙向父亲禀告:“陛下,公主似有所不适。”父亲看我一眼,似读懂了我眼中的崩溃与怨恨。却未多说什么,只是挥挥手:“带公主回宫歇息。”
  那一夜回去之后,我便开始发烧。卧病在床足足四五天,甚至宫中的人以为我旧疾复发又瘫痪了。
  我紧紧闭着眼睛,想以次来回避那段婚姻。可,这又如何能回避得了呢?到了第六天,瞳妃来看我。我豁然起身,屏退下人,一把抓住她手,道:
  “瞳妃,救我!”
  瞳妃深深地望着我,我竟觉得,她是懂我所有心思的。她轻轻推开我手,转过头,道:“公主,我又如何能帮你呢。”我说:“只求瞳妃帮我传信给一个人!”
  瞳妃侧头看我,语调竟有些呆滞:“那人,是公主的心上人?”
  我狠命点头,然后悲哀地长长叹气:
  “若你不帮我,我只有死了。”
  高渐离趁夜色进了宫。我守在门柱边,就好像守侯归来的夫君。想到这,我不禁有些羞赧的幸福感,也更加坚定了我的心意。
  高渐离一进来,我就喝退了所有人。整个栎阳宫中,便只有我与他二人。
  静静地沉默了半晌,我道:“我要出嫁了,高先生。”高渐离抬步,缓缓靠近我,他用一种怜悯而不舍的眼神望着我。却并没有我想要的神色。我激动,朝前跨去:“高先生,栎阳嫁的是一个并不喜欢的男子。”
  此刻的我,如同一个蛮横不讲理的顽劣小童,只是拼命地倾诉着自己的委屈,希望对方能懂,能安慰,能救助我。而他却淡然道: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自己的爱人厮守。”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高渐离眼里射出惊异之光,茫然无措却也不忍地看着我。想必,就算他以前身处过胭脂丛中,也是极少见过女人动情时真心实意的泪水罢,何况,在他的眼中,栎阳尽管体弱,精神却是无比坚强硬挺的,哪里会想到也有这般滚烫的泪?
  我不再说话,只是哭,却也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压抑着抽泣。悉心化好的妆容顷刻已化乌有。我却只是哭着。痛哭着。终于,高渐离走到我身边。我嗅到了他身上的麝香味道。他轻轻地,把我拥在怀里,用我梦寐以求的手,拂去我脸上的泪。
  我拽起那只手,放在鼻子下,轻轻吻,那上面,有我苦涩的泪,有美好的梦。我丢弃不了。我仰起脑袋,用未干的泪眼直视着他:
  “你终于明白我的心意了?”
  说完,泪又喷薄而出。仿佛这句话积蓄了我多少力量与悲痛。
  高渐离的面庞如此温柔,他说:
  “我想我不该忽视,一个为父王操心,一个在深宫读墨子,一个如此钟情音乐的女子,身上所具有的魅力。”
  我盯着他的眼,说:“可是,你的神情,你的音乐,告诉我,在你心中,有那么一个你永远无法忘掉,并甘愿为之付出性命的女人,而那女人,决然不是我,是吗?”
  高渐离眸露恍惚之色:“男女之爱,对于我,已是奢侈物。渐离不敢妄想。”我道:“是因为你歌声中暗藏的那个女子么?”
  高渐离叹息一声,未应答,只是说:“公主,你知道闻名天下的韩娥是怎么死的吗。也是为了一个情字。老师她一生不求声名流芳,只求能寻得一个窝心知己,却被薄情男子所伤。背叛,欺瞒,打击,让她痛不欲生。失去了情爱的她,再也唱不出感人的歌,她选择了的自尽。这,便是她的结局。”
  “你,”我说,“是想告诉我情爱害人吗?”
  高渐离哀叹一声,看着我的眼,那样飘渺不切实际的神情:
  “我只是想让公主知道,对于重情的人来说,爱错了人,便如我师傅,一生尽毁。”
  我不甘心地明知故问:“我选择爱你,是错误的?”
  高渐离未言语,表情已说明一切。
  我麻木地抽身行至门边,看着院落中的清婉凉月,安静道:
  “若爱情有对错,若人能周旋于这是非间,那么情爱又还有何意义呢。”
  高渐离上前。我感觉腰身被一双宽大的手环抱住,心头一热。这个男子,他竟将他那乱世之中苟且保住的可悲而可叹又令人怜爱的头颅搁在了我的肩上。我转首,见他眼睛紧闭。仿佛进入酣眠,模样极其舒展。片刻,他睁眼。
  “公主,你我今生,只能以乐系缘。若想安度余生,就请舍弃掉这并不清白的爱情吧。”
  说着,他离开我,跨出门槛,没有回头,说:
  “栎阳,我算计万千,惟独没有预料到的,便是会在这如炼狱一般的秦宫中,遇上你。”
  次日瞳妃来到我寝宫。我谢谢了她。她眼睛一眨,乌黑茂密的睫毛扑闪如蜂蝶。她已完全了解我的心思,我也无须在她面前乔装。我放下全身防备,一脸疲态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瞳妃,你多幸运,起码没有爱情的沉重牵绊。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是妥协,还是挣扎?我妥协,这一生恐怕再无幸福可言;我挣扎,他却又那样暧昧不明。”
  我想起他那句“若想安度余生,就请舍弃掉这并不清白的爱情”的话,觉得有些酸楚。我无法想象,没有他,和他的音乐伴随的余生。昨夜他走后,我一直在想,我醒来,是不是就是为了遇见他?
  瞳妃淡然一笑。缱绻之态形于表,顺手拉下跌落衣衫上的一粒尘屑。我忽地想,这般悠然自得的女子,天生雅致随和之物,怎会得不到父亲的眷顾呢?
  我道:“瞳妃,能为我唱唱歌么,哪怕一首也好。”
  以往我难受不语时,瞳妃什么也不说,只是伴在我旁唱歌。而我主动要求她唱,这还是第一次。
  瞳妃看着我,很半天,语气竟有些萧索:“公主,我想唱,那首,候人兮猗。”
  我的心一收。未等我多加言语,瞳妃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开始吟哦。
  歌词,还是那样缠绵哀婉。
我站在山上等待归来的人儿,可我那心中的人儿为何还不归?任相距千里我亦能认出你,可你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声音也开始不稳,高潮之处竟有几处破音。我心中似乎意识到什么,却只是呆怔望她。
她的身体,声音,出卖了她的心绪,而她的面色依旧寂静。为什么,为什么面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此刻这样陌生?为什么她此刻,如此像一个人?
我“豁”地站起身来。她的眼珠出神盯着我,没有停止。唱到那句“我也能认出你的身影”时,她的声音突然嘎然而止,整个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惊呼,下人涌进将瞳妃抱起放在我床上。我令人打来热水,抹脸,掐人中,一会儿,瞳妃幽幽转醒。
  她靠在床背上,眸上罩了一层泪雾,只是死死咬着牙关,未让其积蓄成泪。她伤怀地说:
  “栎阳,我们两个,谁都得不到高渐离了。”
  虽心中已有奠基,我仍惊恐地瞪着她。接着,我飞快地喝退了所有下人。我双手抱住瞳妃的肩臂,大声说:
  “你就是,高渐离歌里的女人!”
  瞳妃自嘲般的笑笑,轻扒开我手,道:“我以为我是,我以为我永远都是,可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了。”
  她捋了捋衣衫,下了床,背对我,说:“渐离曾经教我唱歌,教我识乐,教我击筑,他说,姻娘,音乐是神奇的,它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改变我们的周遭。我们的美好未来,全凭它创造,你终有一天会明白。那个时候,我们是那样开心。以为我们这微不足道的爱情在这乱世间能够得以苟存。”
  奇迹却没有发生。我黯然。瞳妃成了父亲的后妃,高渐离成了父亲的乐府。为什么,这个女子在诉说她跟我爱的人之间的爱情,我却一点也不嫉妒,不悲伤?这,便是兔死狐悲么?
那么,——那么高渐离来秦宫的目的,是因为瞳妃?
我走过去,靠近她。她身上传来淡雅幽香,转过身,柔弱的发丝掠过我的手臂。我怔忡,如坠幻梦:“可你们毕竟相爱,你是幸福的,不是吗。”
“哈哈,”瞳妃笑两声,神情凄凉,“公主,难道你还不知道,最幸福的,在这秦宫只有你一人么?”
我望向她。
“偌大的宫廷,最尊贵最优秀的两个男人全都倾心于你。你却还懵然不察……”瞳妃说着,突然脸色骤变,似乎很痛苦。她捂住肚子,缓缓蹲下。我忙扶起她,带到坐到床边,我说:“我去叫大夫。”瞳妃一把拉住我,摇头:
“不要,公主!”
她闭上眼,又张开,费力地说:“陛下,从前几个月便开始陆续来我宫中。我的腹中已有了胎儿。”
我一惊,道:“那更要请大夫来察看了!”
瞳妃继续道:“我已服食了慢性打胎药。”
我大惊:“为什么?”
“为什么?”瞳妃的脸色愈发苍白,却挤出一抹叫人阴冷入骨的笑,“你认为,陛下为什么突然无缘无故宠幸我这个素不问津的妃子。”
我明白了。一股凉意钻进心间。
父亲,早就知道了高渐离的目的。他钦佩高渐离的才,需要高渐离的名声填补他充实秦宫的虚荣心,一个妃子算不得什么,可他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给自己戴绿帽。他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挽留高渐离,又同时提醒跟警告高渐离。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埋伏,随时都能够一触即发,要了高渐离的命!父亲不会永远装糊涂,高渐离亦不会永远小心谨慎不行错踏错!
或许这亦是,父亲迫我出嫁的原因?他已洞悉我的春心,又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不会放过渐离,便想快刀斩掉我对渐离的奢望?
“可这毕竟是父亲的亲生骨肉。”我无力呐喊。
“公主忘记吕臣相,赵太后,先王子楚三人之间的纠葛了吗?陛下不会让自己的身世在后代身上重演……”瞳妃一字一顿说。
她已将最可怕的可能性设想的那样完全周到。而这最可怕的,也是最容易发生的。我瘫软。浑身失去力气。结束了,什么都完了。我跟渐离,还有什么希望?
瞳妃看了我一眼,似看出我的心思,她的语气突然间带着从未有过的愤恨与怨毒:
“栎阳公主,在你出现之前,我跟渐离还有可能生不同寝死同穴,大不了双双死在秦国的利刃跟骂名下,可如今,渐离丧失了创造轰烈之爱的欲望,他竟然退缩了!而那个促使他改变的人,是你,栎阳!”
                           
                               「四」
我的婚期不远了。
宫中开始筹备具体婚礼事宜。秦宫嫁女无数,我的婚事却无丝毫懈怠。栎阳是爱女,王翦是爱将,珠联璧合,天造地设,既能笼络人心,亦可绝了我的思恋。父亲怎能不多下功夫?
婚事进行中,一直也再未见过高渐离,哪怕远远的一面。秦宫的土地,刹时变成广阔无穷的天涯海角。我白日笑脸以对,夜晚绞被想念。如果说真相揭开之前,我还有勇气与父亲抗衡,如今,我又还怎么敢呢?我的一个皱眉,一个反对,便会激怒父亲,说不定立刻使高渐离身首异处。
却在这繁忙的时刻,秦宫中出了一件大事。使紧迫热闹的婚事暂时停顿了下来。
瞳妃自杀了。
  幽静的妃子宫荡漾着冰凉气息。奴婢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哭泣。没人伤感。
  瞳妃躺在正厅的棺木中,埋入暗无天日的寂静。那条她用来自缢的长长的白色丝帛,被叠得方正搁置在床上。
  我命人打开棺盖,跟随身边的太监心惊肉跳:
  “公主,来这里本已违了规矩,切不可再开棺木,以免冲了喜气啊。”
  我执意要开,左右只能奉命。光明渗入黑暗方盒中,照亮了里面人儿熟悉的脸。惨白的脸颊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唇上亦鲜艳欲滴,黑发微卷地放在胸前。那阖着双目,再也不会睁开,那紧闭的红唇,再也不会在我耳边吟唱。
  她怎会自杀?她怎肯死?
  我把手伸进去,触了触她的冰肌,居然透露着丝热意。我的手缓缓下移,来到她的小腹。那里面前几日方才活着的一个生命,也随母亲逝去。
我拿出手。若她无寻死的念头,便是这肚中未成型的生命害死了母亲。
后妃有孕,怎瞒得了天长地久?

找父亲的路上,意外碰上了高渐离。
他的下巴布满青色胡茬,眼睛通红浮肿,举动迟缓。我唤住他。他蓦然停住,却没回头。我走过去,静静地说:
“你,痛不欲生么。”
高渐离慢慢回首,我看到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孔。他的声音带着余下的悲痛甚至哭腔。
“姻娘是没有罪的,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我凄然:“从你进宫第一天开始,你就该知道,你们不会有好的结局。”就像我跟你。我心中默默诉说。
高渐离垂下头。他的生命力已消失掉。他的任务完成。
姻娘死了,他活着的意义,还有吗?
我哀道:“渐离。”他抬头,眼眸悲伤而无奈,却又包含着那样真实的温存与热爱。我说:
“渐离,若一切都是崭新的,你会成为我的夫君吗?”
高渐离的眼睛泛红。他反手将我的手牵住,用手指在我的手掌上,写下一行字。
然后转过身,离开。
我喊:“渐离!”
他没有回头,只是朝前走。他的背影很快便在夕阳的金黄中融化掉。
我呆立。突然,我惊觉,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了。
心如刀割。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我来到父亲处理政事的西宫。侍卫通报了后,我走进大殿,看见父亲的桌上堆满卷案,他一脸倦意。才发现,这个男子,在一天一天地变老。
父亲看着我,说:“栎阳,我也正想去你宫中。你不日就要出嫁了,咱们说说话。”忽然觉得酸酸的情绪。我的怨,没那么浓了。我向前走了几步,父亲伸出大手:“来来,到父王这边坐。”我走过去,他把我拉至他的椅边让我坐下,雄厚的气息吸进鼻腔。
父亲,从此,我连父亲也要失去了。我问:“父亲,我能不能不嫁?”
“我秦王怎能有嫁不出去的女儿。栎阳,别这么任性,你就要为人妻,以后还会为人母。要收拾好你的孩子心性。”
  任性?我的任性,大不了影响我自己,可父亲的任性,毁掉不计其数人的一生,这其中,包括屈死的瞳妃跟高渐离的爱情。
  “我去看过瞳妃了。”
  父亲眉头一皱:“你就要成亲了。”
  我问:“瞳妃为什么会自杀?”“她常年蜗居后宫,孤王哪里揣度得了她的心思。”父亲的眼色似有隐瞒。
  “可近来父亲还经常出入她宫内。瞳妃受宠幸该是何等高兴。怎会无故自尽。父亲难道不觉其中有蹊跷么。”我注视他的眼。果然,他有些不耐烦,挥手道:
  “区区一个宫妃,何必追根究底。”他大力摁了摁案上的卷本。
  谜底浮出水面。原来一切皆是注定。
  我站起身,父亲惊疑地望我。我走下,必恭必敬地行礼,道:“父王,栎阳先回宫了。”然后转身离开。
  出门之前,我回头,对父亲说:“父王,栎阳的亡母也只是区区一个宫妃。”

                                 
[color=#DC143C]栎阳之死

我一心等待成婚那日。
始皇二十三年,始皇降栎阳公主于爱将王翦。简宫中丽色百人为喽,以迎翦于途,诏遇处成婚。
那日终于来临,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心如止水。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恐怕也不过如此。
披上大红霞帔,戴上耀眼凤冠,珠翠环绕,香粉扑面。嫣红说:“公主,您今天比任何一天都要美!”
美?那就好。
我望着铜镜中的芙蓉俏脸,双颊红润,似是娇羞新妇通常之姿,却更似了那回光返照的病者。
比寿诞那日更盛大的婚礼,在秦宫,在邯郸城举行。通天爆竹,夹杂夜间璀璨烟花,大街小巷无人不知。
高渐离训练下的乐队演奏声在整座秦宫响彻。那样喜庆,却也那样悲凉。我跨出公主宫,如同悲壮的出征的战士。
  耳边旋绕着那最后的乐声,我知道,那是高渐离送我的最后的礼物。我需要做的,是把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旋律,死死刻入脑海,骨髓,灵魂。
  夜幕四合,我独自守在新房。
  直到轻微的酒气冲进鼻中。我掀开头盖一角,看到这个已成我夫君的男人走到我身边。半天未动。我自己拉下头盖,与他对视。
  他是一个沙场上的武夫,却生得一双睿智明亮的慧眼。他张口:“公主。”
  他那一刻的神情,如瞳妃,彻底看穿了我的所有,我的心事无所遁形。
  这世间,任何人都要比我聪明。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自己的心事早已化为浓烈的气味萦绕周身,而世人的鼻子又是那样灵敏。
  我捂住他嘴,站起来,道:“我心已死。没有情感的我,没有气力再苟活。只是,……恐怕拖累了将军你。”
  王翦的眸中有一抹讶异。我接着说:
  “王将军,只求你,每年清明告知栎阳,渐离及父王近况。栎阳于心足矣。”我轻轻甩开冗长拖沓的婚服,朝前走,行至窗前。
  “高乐府,他……” 王翦犹豫一下,欲言又止。
  我猛然转身,灼灼望他。
  “高乐府已被处了矐刑——”
  我大惊。
  渐离,渐离,……
  “什么时候?”
  “就是今日公主成婚之时。”
  我差点昏厥。父亲,为何还是不肯饶恕他?为何要赐他如此残忍的刑罚?难道赐死一个姻娘还不够么?
  我悲从中来。眼泪哗哗而下。
  “公主——” 王翦抬起手伸向我。
  “王将军,栎阳无愧于父王,有情于渐离,惟辜负于你。栎阳此生情债难还,也还不了了。”我的泪滴在胸前,沾湿了衣衫。
闭上眼睛,前尘,刹那似过往云烟闪过脑海。十六岁那年的坠马本就该死去。——老天却留住了我人世的命,偏要我尝完所有情痛。
短短一辈子,半生为父,半生为夫。父却不似父,夫亦更非夫。
我暗中抽出袖中匕首,朝自己的颈项刺去。
在利刃进入我细嫩肌肤的一刹,脑海里响起父亲的声音:
栎阳,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哭!

尾声
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秦宫乐师高渐离为燕国遗者,为其处之矐刑。高渐离以铅置筑中,稍益近之,举筑扑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两千年以后是这样记载我死去后的事实。
而那日,我的魂魄飘荡于秦宫大殿上空,却看见行刺失败的渐离扑倒在地,双泪长流,空洞无神的眼睛盲目地寻找自己跌落在地已粉碎的筑,然后伸出手,指向帝座上惊魂未定的父亲,悲痛而恨恨地喊:
栎阳……,栎阳!栎阳!
我近不了他的身。自杀而死的亡灵是没有眼泪的,只能日复一日周旋于人间。所爱之人每伤心一次,流一次眼泪,我在人世受罚的日子就会延长,就会增添一份痛楚煎熬。我只能漂浮在渐离的身边,轻轻吻他额上的皱纹,吻他眼角的泪。
我飘至父亲身边,告诉他,我还是很想念他。父亲望了眼座下的渐离,站起身来,拂袖转身。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他胸腔内心碎的声音。
瞳妃说的没错。
她幽幽说,最尊贵最优秀的两个男人全都倾心于你。你却还懵然不察。
栎阳,为何你生来便是一出悲剧,却又如此幸福。

山川易改,人事难存。
而如今,我却只是依靠这点残存的记忆活在虚幻的时空。父亲,渐离,不知转了几世,享受了几世的情。我却甘之如饴。
那日,渐离在我手掌心写下的是,
一世能有一真心爱护之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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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16 00: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秦殇

[这个贴子最后由二十四桥在 2005/12/16 00:33am 第 1 次编辑]

妹妹出手不凡,至性至情,太过凄美,桥无言!
发表于 2005-12-16 15:57:5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秦殇

    一世能有一真心爱护之人,足矣。
    而栎阳却有最尊贵最优秀的两个男人全都倾心与她,这注定了是悲剧么?
    这世间,亦唯有“情”这一字,最让人迷惑~~~~~~
发表于 2005-12-16 16:49:0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秦殇

如果一生再能有一个你真心爱护的人应该更满足吧?
发表于 2005-12-16 19:44:1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秦殇

细细琢磨后,以下看法供妹妹参考:
受第一人称主视角叙事角度的限制,瞳妃和王翦将军的命运不可能从正面来写,所以这两个人物的血肉欠丰,他们经历过怎样多舛的命途才与栎阳公主命运发生碰撞,为整个悲剧留下凝重的两笔,小说并未着笔刻画。因为栎阳公主既是事件的叙述者,又是事件的经历者,她不可能超越这种时空的限制,从正面叙述瞳妃和王翦将军,这就是所谓的第一人称不可避免的叙事悖论。
 楼主| 发表于 2005-12-17 16:4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秦殇

谢谢加精.呵呵.
嗯,所以每次用第一人称写东东总会觉得有点束手束脚的感觉……但是老喜欢用第一人称,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指一落在键盘上,那个“我”就出来啦 -_-!!!
发表于 2005-12-17 21:37:29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创]秦殇

桥说的很对,至情至性,太过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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